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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帶風光〉 美產四 蘇聖凱

進入可以投票的年齡以來,我日以繼夜地為生計奔波,不分晝夜地透支自己的身體,逐漸萎靡的精神已經分不清是在存錢還是向未來的醫藥費借債了。

 

“好累”

 

腦海中唯留存的想法不是麻木地工作或徹底地休息,而是只想發出好累的呻吟,我癱坐在辦公椅上,望著天井上悠悠轉動的電扇,讓我不禁回憶起小時候也曾有一段不必追逐物慾的時光,那是在我靠海的南洋老家,每天都能自由地跟著暖陽同起同寐的時光,啊,海風咬舌的鹹味,頭上那顆電扇是比不了的。嗯嗯,確實比不了。

 

 “電扇...?”

 

原本呆望著電扇進入恍神的我,猛地想起了什麼而驚恐地坐起,有什麼埋藏在壓力性失憶背後的恐怖回憶被想起來了,我強壓著恐懼試圖回到常態釐清思緒,緩過神來意識到是電扇那扇葉的樣子,勾起我南洋家鄉那隨處可見的,隨風輕揚的椰子林,若不是有我那種遭遇,相信我應該也會跟你一樣對此反應感到困惑,一般人有什麼可笑的理由能害怕椰林嗎?該死,逐漸地我又回憶起那些寧可讓我遠離家鄉到大城市賣命,也要逃離那天殺的椰子林的種種理由。

 

現在回想起當時選擇不聽家人話的自己總想一把掐死,那年我小學五年級,11歲本該是最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年紀,但我的叛逆期來得早,愛跟家人朋友較勁賭氣,家人越是不能做的警告,我越偏要做。

 

小時我家裡有個百來歲的太爺爺,是那種土生土長,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家鄉土地半寸的那種當地人,在他還沒過身時,就常常告誡我們這些後輩,家鄉村子中有個祖訓,就是鄰近太陽下山時千萬不要到椰子林裡去,甚至連靠近都不可以,不然會被椰子樹帶去“看風景”,從太爺爺記事起他的父母也是這麼告誡他的,村裡的每個人都是。每當他說到“被椰子樹帶去看風景”時,我和我的幾個表兄妹總是笑得人仰馬翻,聽起來就好像電視動畫裡演的畫面一樣,完全不恐怖甚至還有點好笑,笑完我們都少不了挨西便叔叔和爸爸的臭罵,怕是我們戲謔的態度把太爺爺提早氣進祖靈屋,事實也確實如此,太爺爺黝黑的面龐總是氣得能見一抹紅,種種原因太爺爺口中關於椰子林的勸告總是不入我們的耳,或被我們當作是他老人家無意義的痴呆呢喃。

 

說到這兒,我還有個只存在小時記憶裡的西便叔叔,西便叔叔是太爺爺最寵的孫子,平日遊手好閒,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副叼著根爛煙,半醉的模樣。他的工作就是白天到椰子林採椰子再到路邊擺攤販賣,了不起就跟小吃店批貨賣,但也就比平日多賺點僅此,他的一家妻小生活的全部都仰賴著這份工作,和借債。

 

不幸的事情發生在某一次超級季風過境,好多鄰村都遭災,萬幸是我們的村子沒什麼大礙,唯獨作為叔叔唯一經濟來源的椰子都被吹落一地,叔叔只能趕著椰子發芽發酵以前把他們收集起來,為了這個爛攤子,好幾天都不見他那平日吊兒郎當散漫喝著酒的模樣。然而大家對西便叔叔最後的印象,是過了幾天的某晚,他實在按耐不住椰子可能爛掉或是被人撿走的焦慮,不顧太爺爺阻攔前往椰子林後,從此西便叔叔就人間蒸發了。

 

那之後我們一家人連續找了一個多月,四處打聽無果,當然尋人過程還是遵循著祖訓,從不在黃昏以後進行。自西便叔叔失蹤起太爺爺的精神似乎就受了很大的打擊,原本還硬朗的身體也跟著潰堤,開始大病不起變得神智不清,成日臥床還神神叨叨地不斷重複唸著

 

“西便去看風景了”,“不要找了,西便去看風景了”

 

太爺爺神智迷離的囈語,結合西便叔叔的遭遇,“看風景”這句話突然變得不同往日的笑料般,反而感到異常地毛骨悚然。

 

一家人懷抱著失去親人的忐忑,和從死神手中拉扯著太爺爺,為此掙扎了一年多以後,又迎來一個不祥的夜晚,當所有人都沉沉睡去,唯獨我的膀胱半夜不爭氣,被迫起來尿尿,我在室外完全黑暗的旱廁小解時,心裡始終有種不安,害怕的感覺,正當我那麼想,剛剛才適應黑暗的迷茫餘光瞥見遠處有個乾瘦,佝僂的身影,我打起精神睜大眼仔細一看發現,不知怎麼著,那位一年多以來都在死亡邊緣徘徊的太爺爺突然迴光返照,正在以難以想像的速度快步離我遠去,我見狀慌亂地大喊了幾聲,太爺爺就如我不存在般對呼喚完全沒有任何反應,沒等我理性地理解當下的情況,腦中生出第一,也是唯一的想法便是

 

“太爺要拋下我們一個人去看風景了”

 

極度冰冷的恐懼一瞬間從我的尾椎一路穿過整根背脊直達眼角,年幼的我哪有能力應付這場面,只能無助地顫抖,發狂似地哭叫著往屋裡跑去,竭力敲打著每一扇房門,恨不得就在此刻把全村人都叫醒,但直到大家集結起來時已經太晚了,在我之後再沒人見到太爺爺的身影,只留下一張仍留有他睡痕及體溫的床榻。

 

你正想著都發生了這些事情,我這輩子應該從此就會離椰林遠遠地,從此無緣了對吧?確實從太爺爺失蹤之後我的父母緊盯著我們絕不靠近椰子林半步,表親同樣也是對椰林懼怕不已,但我作為一個小朋友,哪怕再安份矜持最久也不過一個月,先前的恐懼和不安早就煙消雲散了,想叛逆的理由也不限於一次最愚蠢的賭氣,想到這裡都是無盡的後悔。僅僅是鄰居小孩的一句嘲笑,笑我作為一個稱職的壞小孩,絕對會是繼叔叔和太爺爺後下一個被椰子樹帶去“看風景”的人。受了此等刺激的我也不知哪來的膽子,擺出一副要連著把西便叔叔和太爺爺找回來的架勢,當下就決定要瞞著父母獨自在椰子林中留到太陽下山。我對著鄰居小孩吐了口唾沫,加個國際手勢後便朝著椰子林走去。

 

直至天色近晚,離進入入口差不多經過了半個小時,我漫無目的地在椰林中跺步前進,一路賭的氣多少也消了,慢慢開始留意起週遭的環境,人跡罕至的椰林中雜草叢生,相較起常識中的椰子林這裡的椰子樹似乎生長得格外密集,一根根4,5層樓高筆直的蒼白樹幹幾乎都要碰在一起,縫隙之間雜亂無章地長滿不知名的植物,把椰子林堵得密不透風,幾乎只剩一條鋪滿石子的道路供人行走,異樣的壓迫感讓我有點喘不過氣,但黃昏時刻的落日餘暉把一切都灑上一片金黃,消除了我不少的恐懼,同時也讓我完全忘了,日光最後的裙角褪去以後,就是真正的夜晚來臨了。

 

隨著太陽光每分每秒一點點地被夜幕侵蝕而消失,同步增長的不安正在提醒我不能繼續在此地逗留,我該回頭了。回頭路上我漸漸能體會到太爺苦口婆心的用意,夜晚的樹幹看起來就像一個個往生者毫無血色的皮膚,不經意擦過身邊的茂密雜草像一雙雙手在觸碰打量著你,一陣海風吹來伴隨著樹葉之間的摩擦,就好像一具具慘白大體在身邊躁動,嬉笑。還在支撐著我的是心中的一點慶幸,雖然植被莫名密集得讓人不安,但唯一道路上的白色石子在夜光的映照下還算顯眼,氣氛很是壓抑但至少沒有迷路的疑慮,加快腳步很快就可以脫離了,唯獨無法讓我忽視的是樹葉的窸窣聲之間,一直夾雜著人的口哨聲,或許是風吧,我只能這麼想。

 

一路返途中我都只敢低著頭盡可能地不去注意週遭,生怕一抬頭就看見什麼奪走我最後的一點抬腳走路的勇氣,但還是不可避免地頻頻被周圍樹葉的躁動和口哨聲挑戰著我的理智,心裡只能不斷重複默念著“怎麼還沒到入口”這個問題。

 

但隨著自我提問的時間一長,我便真的開始覺得不對勁了,印象中進入椰林時都沒走那麼久,更何況現在都加快腳步,怎麼一點到頭的跡象都沒有?我邊疑惑著放慢了腳步,開始緊張地抬頭環顧四週,這是我才注意到,身旁原本筆直的椰子樹已經完全變了樣,它們變得極度扭曲,像交媾的蛇般纏繞在一起,或扭轉了好幾個圈再往橫向衍生,有的像個彎腰向下的人般倒著生長毫無規章可言,如果把它們打直後的高度估計都有十層樓以上,突變的景象嚇得我雙腳一軟動彈不得,無法控制住顫抖的雙腿要維持站立已經是我的極限。

 

“他們在呼喚我”

 

這個直覺瞬間把我拉回現實,我下意識地想拔腿狂奔,但癱軟的雙腳已經不聽使喚,我直接摔了一個大跟頭,正當我想爬起時,抬頭就是一顆椰子樹的樹頭在離我不到5公分的面前,我這時才能看清,這些椰子樹都沒有葉子,那些我誤以為是葉子的東西都是一個個人類的軀幹,他們的脖子被椰樹原本連接椰子的枝椏緊緊纏繞而倒掛著,那些人的頭處的位置剛好就跟椰子一樣,掛在上面的人剛好跟我四目相交,他用著極不尋常,只有下巴脫臼才能辦到的方式張著嘴,似乎竭盡全力地在發出聲音,但他的喉嚨被枝椏死死勒著而只能發出類似口哨的聲音,或許是過度驚嚇,我的記憶就斷在了這裡。

 

下一次睜開眼已是隔日,家人都像是準備好要拍全家福一樣無一缺席地圍繞在我身旁,對於我的行為父母親並沒有責怪我,只是哽咽著感激鄰居在椰子林接近入口不到5公尺的地方發現了我,當晚他們都覺得我就要跟著西便叔叔和太爺爺一起去看風景了。

 

後來的一個月我因為過度驚嚇而患上暫時性的失語症,但我的家人都不知道實際的開端不是那晚,而是從他們提到西便叔叔和太爺爺的時候就開始的,因為他們一說,我便會不斷地閃迴昨晚失去意識的前一刻,我餘光瞄到了在遠處的樹上,西便叔叔和太爺爺正掛在同一顆樹上,張著令人不安的大嘴發出尖銳刺耳的口哨聲。

 

有了這段經歷,往後對椰子林我真是一眼都不敢多看,這樣艱難地熬到成年的那一刻起有椰子林的家鄉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逃似的離開這裡,越遠越好。因為即使不看椰子林,在我快遺忘這段經歷時,半夜偶爾總是會有聲口哨聲把我驚醒,就像是不斷在提醒著我他們的存在,提醒我樹頭上總有一個留給我,留給所有人看風景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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