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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證明題〉心動一 周欣柔

我已經許久沒有回過阿嬤家。

 

  自從離鄉背井從一處靠海城市到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片海後,我回家的次數用一隻手都能毫不費力的算出。在山海之間的偌大校園,總是有好多事情如藤蔓一般纏住我的腳踝,它們將我當作牆,循著陽光向上攀爬,只有我狠下心、以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氣勢用火焰焚燒自己,才能一併將那些瑣事除去,帶著極其疲憊的身軀坐上回家的車。

 

  我喜歡偶數的位置,因為我可以在行駛的時間內擁有完全只屬於我自己的一扇窗。無論是海、山還是天空,我總是鍾愛著那些大多數人覺得千篇一律的景色,我樂意讓它們在我的手機中佔有一席之地——雖然記憶體容量稍嫌告急,但是也沒有關係,有些東西是不能用虛無飄渺的數據去衡量的。

 

  從台東到高雄大約兩個小時,我提前算好了下車的緩衝時間,設了個震動鬧鐘後便倒頭沉沉睡去。說來神奇,還未上大學前,我總是睡得很沉,而且有不輕的起床氣,媽媽為此總是頭疼,尤其國高中的上課時間又要更早,她必須得頂著上班遲到的壓力把我從夢中喚醒,並且在我仍意識不清時便把我丟上摩托車後座,多虧了阮女士——也就是我媽媽——的努力,我的中學時期幾乎沒有遲到過。(當然,考完學測後另當別論)

 

  伴著搖搖晃晃的火車,我在沉眠中上上下下。會在火車上補眠固然是因為我通常是將應當做完的事解決後才動身上路,身心自然疲憊至極;但也有一部份原因是我的腦幹好像出生時就被植入了易暈基因,坐任何的交通工具都有一定機率讓我變得極度不適,長久之下,我已經學會了以睡覺先發制「暈」——只要我先陷入半昏迷,暈眩感就無法攻擊我。

 

  台東和高雄的生活步調非常不同,埋藏在我血液裡的「高雄」基因在我踏上月台的那瞬間便已甦醒,我揹著包袱混入人群之中,下了火車轉捷運,下了捷運後再轉輕軌,回家的最後一段路還得用上共用單車,當我穿梭在高雄那混濁的空氣中時,不禁感嘆著回一趟家真是不容易啊。

 

  街邊有一幕景象吸引了我,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奶奶牽著自己的小孫子等紅燈,身長不過到她腰間的小傢伙戴了頂遮陽帽,但紅彤彤的臉蛋還是因為汗水而顯得有些反光;奶奶的另一隻手拿著一支蒲扇,應當是用來給小孫子扇風的,某些深埋於記憶中的碎片再次閃著晦暗的光芒,我略為思索後便調轉車頭,往家的反方向騎去。

 

  我有多久沒有回阿嬤家了?

 

  站在年久失修的木門前,我心裡忽然冒出一個疑問。時光像砂子一樣從指縫間流下,我抓不住也不想抓住,我完全失去了阿嬤葬禮前後幾天的紀錄,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或者都有,我害怕再一次回到那令人心痛的窒息中,能安然無恙地站在阿嬤家門前對我而言已經是非常突破性的進步。時間真不愧對它良藥之別稱,再怎麼樣過不去的坎都會經歷風吹雨打,最後成為刻在心上的一道疤,非必要不再提起,只在不小心觸及時隱隱作痛。

 

  我就讀的高中和阿嬤家距離不到五百公尺,但我一直到高三時才有勇氣在下了課以後緩步走向我幼年時的全世界。我伸手去碰那扇在記憶中已然斑駁的門,好似下一秒就會傳出阿嬤的聲音,喊著我趕緊進去吃飯,全世界的阿嬤都是這樣的,總怕金孫吃不飽。

 

  進了門,映入眼簾的是滿佈灰塵的祖先桌,曾經安放於上頭的祖先牌位們在阿嬤離世後便移到了大伯家;左手旁的老舊液晶電視上有一隻黃色小鴨,它曾在每個下午的洗澡時光伴我玩樂,後來我上了幼稚園,它便自然而然地被我遺落在了此處,與總是等待著我的阿嬤和我再也回不去的童年時光作伴。

 

  與公媽廳隔著一道牆的房間屬於阿嬤,也屬於年幼的我。小時候調皮用麥克筆寫的注音符號還在牆上,只是那道總注視著我的疼愛目光已然離去多年,我曾在夢裏追尋無數次,卻總是求而不得。

 

  「阿嬤,好久不見。」我找了塊地方坐下,無視於那些灰塵沾染上我乾淨的褲子,自顧自地打開了手機,點開相簿裡留存的山海,絮絮叨叨地說著那些阿嬤不知道的事。

 

  「我考上大學了欸。」阿嬤總是把我抱在懷裡,替我描繪著未來光景,她說我要好好讀書、要做個負責任的人、要賺很多很多錢、要孝順父母,那時候的我只知道阿嬤的懷裡好溫暖,如果可以一輩子被她抱在懷裡也不壞,但是我卻沒有察覺,阿嬤替我規畫的未來裡,沒有她自己。

 

  「阿嬤,你知道嗎?未來啊,是要自己寫的。」所以我不顧媽媽反對,執意去了他們稱作「鳥不生蛋」的地方念書,我知道我會在山和海的滋養下過得很好。阿嬤的大半輩子都和忙碌二字脫不開關係,小時候我總是坐在她的腳踏車後座,隨著她穿梭大街小巷,但她年邁以後卻已經沒有力氣去四處遊覽,沒關係,她沒有辦法看見的景色由我來替她看,沒有她的未來會被我改寫,反正那本來就屬於我。

 

  「台東的海很漂亮,山也是。」我的手指在螢幕上滑動,頭不自覺往左邊稍稍傾斜,好似阿嬤真的坐在我身邊傾聽我的話語。一滴豆大的淚珠落在上頭,我裝作若無其事,笑著說海面反射的陽光太刺眼了,如果有機會也想帶她去看看。

 

  「阿嬤,我好想你。」或許,今晚你可以來夢裡看我嗎?我答應你會乖乖的,我會好好做到你想要我做到的那些事,我只是希望再見到你一面。抹去掛在眼角的淚水,我站起身準備離開,走到室外時卻感覺一陣微風拂面,陽光透過錯落的塑膠房頂照耀著我。

 

  「我下次再回來看你。」擅自將微風暖陽當作她的回應,反正我的人生我說了算,我打開手機看了一眼,照片裡的阿嬤依舊笑得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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