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臺東大學第26屆
砂城文學獎
〈十月花店〉 華語三 薛睿緹
尹青將鐵捲門拉下,轉身推開玻璃門進屋,門上掛著的風鈴噹啷響了幾聲。
十月的夜晚,不夠和暖的風吹起掉落的葉,乾燥的紅褐落葉,悉悉窣窣掃過街坊,掃過路燈底座、水溝蓋、人行道邊的花圃,掃過家家戶戶門前的小階梯。尹青趴在梯形的窗臺,隔著玻璃上倒映著的自己模糊的臉龐,努力看清夜裡沒了行人的街道,景色多蕭然。她必須確定這個城鎮是孤單的,好掩蓋過自己的孤獨。抓起一本黏滿紫色系花朵的A5大小筆記本,心不在焉地按了幾下原子筆頂端,尹青在第十幾頁上留下幾行字。這是不久前才養成的習慣,在無趣的時間裡記錄不會太過無趣的瑣事。而這次她在頁尾寫下:一年了。
在這一年裡,這個世界沒有太多變化,仍然混亂,依舊傾斜,始終不公平。有的人,一生順遂、沒什麼煩惱;有的人,一生跌宕起伏,許多起承轉卻沒有合,一輩子搖搖晃晃,一輩子搏命演出也得不到完美結局。尹青想,她是後者,所以她來到小鎮,因此她遠離家鄉。或許這樣做,可以將自己難以啟齒的過去留在原地,也能將過去不堪入目的自己打包丟掉。
尹青僅帶著一只行李箱,便來到這幢許久未住人的房子。門前小階梯的扶手歪歪斜斜的,她猜是有人不小心騎腳踏車經過撞歪的。推門入內,空氣因為突然流通而形成一陣風,將地上沉積的一層灰塵悄悄帶起,飄進尹青鼻子裡。她打了噴嚏,然後用手揉了揉鼻子。她將窗簾拉開,陽光頓時灑進屋內,許久不見天日的屋子,終於在這一刻見到光亮,惹得她不禁莞爾——跟我一樣呢——她想。
乏人問津的一排街屋,就在尹青到來後,多了一間花店,而開始出現人潮。因為是十月開張,所以命名為「十月花店」。新開的花店,在古老的鎮上,無庸置疑成了新鮮有趣的新事物,人們爭相前來,迫不及待來訪。而許多人卻在還未進去,僅在窗外看見店內擺設便失去興致。
因為店裡清一色是顏色飽和度低的花,寧靜而低調,沉著而鬱悶,只有幾簇橙的黃的屬於秋日的花,便再無斑斕色彩。
「所以,為什麼沒有那些色彩繽紛的花?多沒生氣呀。」阿熙側身靠在櫃臺邊的牆壁,雙手抱胸,看著在修整花束的尹青問道。
中午的花店幾乎沒人來訪,身為工讀生的阿熙也不曉得尹青當初為什麼要徵工讀,自己在店裡可說是天天百無聊賴。或許是尹青也耐不住孤單,需要多個人好讓花店看起來熱鬧些?阿熙是這麼想的。
尹青沒有回應,只是將一些剛處理好的乾燥花裝進包裝紙裡。
「我是說,那些看起來就很少女很浪漫的花啊。妳看火紅玫瑰像極了炙熱的愛情,各種顏色的鬱金——」
「因為我也毫無生氣。」尹青沒等阿熙將話說完,毫無情緒地說道。
「什麼?」
「它們跟我很像。」
尹青抱起剛包裝好的花束,走向櫃臺,將花束放在鄰近的架上。她捋起袖子,抬手,將因為工作而凌亂的頭髮重新紮好。
阿熙感到一陣無趣,一屁股坐上尹青擺在櫃臺的椅子,仰頭看向尹青。
「幹嘛?」
「沒有啊,無聊。」
「嗯。」
「所以好奇妳以前發生了什麼。」
聞言,尹青紮頭髮的動作頓了頓,她眼中閃過一絲異樣,但稍縱即逝,連她自己都沒發現。
「有些事情,不必說給每個人聽。」語畢,尹青拉來一張木椅,在阿熙身後坐下。
「妳在唱歌嗎?郭靜的下一個天亮對吧!」
看著阿熙嘻皮笑臉的模樣,尹青實在很想翻白眼。但她也沒搭裡他,翻開筆記本便開始書寫。
阿熙也沒因為尹青的冷淡跟無視而氣餒,他依然笑著:「不過,有些情緒,是該說給懂的人聽。」他眨了眨眼睛,一臉認真注視著尹青。
尹青從阿熙的眼睛裡看到幾分渴望,但更大比例的是堅定與擔憂。她不是很清楚,眼前的人是否值得信任;不是很確定,過去那些即將被自己永遠埋藏的不堪,到底還禁不禁得起挖掘。她愣愣地望著阿熙,遲遲未開口。
「沒關係,呃,我是說,抱歉。」阿熙見到尹青不太好看的臉色,覺得自己實在太不識相,一時慌了也就亂了手腳、說錯話。
「他離開了。」
「什……」
「沒有地方可以容得下我了。」
熙來攘往的人群沒有人駐足、停下,疾駛的車輛依舊穿梭大馬路上,只有尹青呆愣著、無聲地跪在路旁。她只不過是進便利商店買杯咖啡,不過五分鐘,不過在結帳前稍微排隊了一下,怎麼這個世界好像就變了樣?
眼前兩台轎車以極度扭曲的姿態擠在一起,屬於尹青的那輛白色轎車,車頭幾乎看不清原本的樣貌,駕駛座的人已沒了動靜;撞上來的那台銀色休旅車,車身與車頭右側也有明顯毀損,駕駛座的人打開完好無損的左側車門,搖搖晃晃下了車,走出車外後踉蹌了幾步,最後跌坐在人行道上,躺了下去,嘴還喃喃地胡言亂語著。尹青不可置信地跑上前,手上的咖啡被拋到一旁灑了一地,她打開副駕駛車門,急忙鑽進車內,想確認些什麼,卻只能看著血液在車內流淌,蔓延在踏板與坐墊上。
救護車鳴笛的聲響劃破了本該平靜的夜晚,醫療儀器的聲音再再提醒著一個生命的消逝;警車閃著的紅藍燈光將本就明亮的城市照得刺眼,酒精感知器的紅燈沉重地訴說無情的事實。不安寧的深夜,猶如一記重錘,狠狠將尹青砸得四分五裂,支離破碎。
無親無故的尹青,現在也失去了生命汪洋中唯一的浮木,她所有的情緒,也跟著失去的摯愛,一同下葬。
離開傷心地之後,每一天,尹青都在找尋可以讓自己依靠的人,就像曾經帶給她許多力量的那個人那般。
她的花店,每天都有人路過,偶爾三三兩兩顧客光臨,有時她向人們打聲招呼,有時人們找她攀談。經營花店的日子裡,可以見到許多人,形形色色的人。但尹青卻再也找不到如同逝世的他那樣的存在。最後她不再找尋,只將自己每天遇到的人、看見的東西、發生的事,一一寫下,記錄在那本A5大小筆記本裡。
雖然已經再也沒看見家鄉的人事物,在祥和寧靜的小鎮裡,過去的傷口也漸漸結痂,不過每當候鳥飛過小鎮上空,她總會下意識地想起往昔的種種;秋日綻開的菊花,往往提醒著尹青,要記得悼念,不管是對逝世的人,還是苟延殘喘的自己。
「可是妳其實喜歡漂亮又浪漫的顏色吧。」阿熙並沒有因為悲傷的故事而跟著低落,反而換了姿勢,將雙手抱在後腦勺、身子後仰,一臉饒富趣味地說著。
「嗯?」
「喏,」阿熙放下右手,指向尹青一直用力捏在手中的筆記本,「紫色啊,妳喜歡紫色吧,跟店裡這些看起來灰灰的花不一樣。」
尹青順著阿熙手指的方向看,凝視她不知不覺用力抓著而險些皺掉的筆記本,還有上面滿滿的迷迭香、紫色勿忘我、紫色桔梗的花瓣。她沉默,撫摸著那些深淺不一的紫色花瓣,而阿熙也沒有再發話,小心翼翼地維持著緘默。
直到,再次抬頭時,尹青微微揚起嘴角。
「別再用菊花成天哀悼了。」阿熙說著,撿起附近地面幾片飄落的菊花花瓣。
「可是人總是得記住過去啊,那也是自己的一部份。」尹青邊說邊跟著阿熙撿了幾片花瓣。
「我記得,迷迭香的花語也跟過去有關吧?還有紫色桔梗花語是無悔的愛。」阿熙沒有回應尹青的話,將一手的菊花瓣扔在櫃臺桌面上,然後從圍裙口袋裡掏出不知從哪搞來的桔梗花。
「哪來的?」尹青笑著問道。
「不重要,重要的是妳喜歡。」阿熙將桔梗花塞到尹青手中,接著說:「這是幸福的花,妳值得幸福。也可以將幸福分給顧客啦。」
「你都偷偷觀察我?」收下桔梗花,尹青笑了笑,「不然怎麼發現我喜歡?」
「噢,那是當然的,拜妳那些灰灰的花所賜,都沒什麼客人,我每天無聊到只能觀察妳。」
尹青聽出阿熙暗示她也該開始賣「幸福」的花了。她環顧整間花店,然後翻開筆記本,習慣性按了幾下原子筆頂部,開始她一貫的書寫。
尹青將鐵捲門拉下,轉身推開玻璃門進屋,門上掛著的風鈴噹啷響了幾聲。
十月的夜晚,還算溫暖的風吹起掉落的葉,紅褐的落葉,掃過街坊,掃過路燈底座、水溝蓋、人行道邊的花圃,掃過家家戶戶門前的小階梯。尹青依舊趴在梯形的窗臺,隔著玻璃,看著夜裡沒了行人的街道,滿地黃花與紅色落葉飄著、轉著,看起來不再哀傷。她確定這個城鎮一點也不孤單,就像自己已經不孤獨了。
她有調皮的工讀生陪她說笑,有小鎮上來去的行人構成一點也不冷清的氛圍,也有一屋子燦爛繽紛的花朵。
還有,桌上那朵桔梗,在檯燈下靜靜躺著,沒有枯萎。
〈熱帶風光〉 美產四 蘇聖凱
進入可以投票的年齡以來,我日以繼夜地為生計奔波,不分晝夜地透支自己的身體,逐漸萎靡的精神已經分不清是在存錢還是向未來的醫藥費借債了。
“好累”
腦海中唯留存的想法不是麻木地工作或徹底地休息,而是只想發出好累的呻吟,我癱坐在辦公椅上,望著天井上悠悠轉動的電扇,讓我不禁回憶起小時候也曾有一段不必追逐物慾的時光,那是在我靠海的南洋老家,每天都能自由地跟著暖陽同起同寐的時光,啊,海風咬舌的鹹味,頭上那顆電扇是比不了的。嗯嗯,確實比不了。
“電扇...?”
原本呆望著電扇進入恍神的我,猛地想起了什麼而驚恐地坐起,有什麼埋藏在壓力性失憶背後的恐怖回憶被想起來了,我強壓著恐懼試圖回到常態釐清思緒,緩過神來意識到是電扇那扇葉的樣子,勾起我南洋家鄉那隨處可見的,隨風輕揚的椰子林,若不是有我那種遭遇,相信我應該也會跟你一樣對此反應感到困惑,一般人有什麼可笑的理由能害怕椰林嗎?該死,逐漸地我又回憶起那些寧可讓我遠離家鄉到大城市賣命,也要逃離那天殺的椰子林的種種理由。
現在回想起當時選擇不聽家人話的自己總想一把掐死,那年我小學五年級,11歲本該是最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年紀,但我的叛逆期來得早,愛跟家人朋友較勁賭氣,家人越是不能做的警告,我越偏要做。
小時我家裡有個百來歲的太爺爺,是那種土生土長,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家鄉土地半寸的那種當地人,在他還沒過身時,就常常告誡我們這些後輩,家鄉村子中有個祖訓,就是鄰近太陽下山時千萬不要到椰子林裡去,甚至連靠近都不可以,不然會被椰子樹帶去“看風景”,從太爺爺記事起他的父母也是這麼告誡他的,村裡的每個人都是。每當他說到“被椰子樹帶去看風景”時,我和我的幾個表兄妹總是笑得人仰馬翻,聽起來就好像電視動畫裡演的畫面一樣,完全不恐怖甚至還有點好笑,笑完我們都少不了挨西便叔叔和爸爸的臭罵,怕是我們戲謔的態度把太爺爺提早氣進祖靈屋,事實也確實如此,太爺爺黝黑的面龐總是氣得能見一抹紅,種種原因太爺爺口中關於椰子林的勸告總是不入我們的耳,或被我們當作是他老人家無意義的痴呆呢喃。
說到這兒,我還有個只存在小時記憶裡的西便叔叔,西便叔叔是太爺爺最寵的孫子,平日遊手好閒,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副叼著根爛煙,半醉的模樣。他的工作就是白天到椰子林採椰子再到路邊擺攤販賣,了不起就跟小吃店批貨賣,但也就比平日多賺點僅此,他的一家妻小生活的全部都仰賴著這份工作,和借債。
不幸的事情發生在某一次超級季風過境,好多鄰村都遭災,萬幸是我們的村子沒什麼大礙,唯獨作為叔叔唯一經濟來源的椰子都被吹落一地,叔叔只能趕著椰子發芽發酵以前把他們收集起來,為了這個爛攤子,好幾天都不見他那平日吊兒郎當散漫喝著酒的模樣。然而大家對西便叔叔最後的印象,是過了幾天的某晚,他實在按耐不住椰子可能爛掉或是被人撿走的焦慮,不顧太爺爺阻攔前往椰子林後,從此西便叔叔就人間蒸發了。
那之後我們一家人連續找了一個多月,四處打聽無果,當然尋人過程還是遵循著祖訓,從不在黃昏以後進行。自西便叔叔失蹤起太爺爺的精神似乎就受了很大的打擊,原本還硬朗的身體也跟著潰堤,開始大病不起變得神智不清,成日臥床還神神叨叨地不斷重複唸著
“西便去看風景了”,“不要找了,西便去看風景了”
太爺爺神智迷離的囈語,結合西便叔叔的遭遇,“看風景”這句話突然變得不同往日的笑料般,反而感到異常地毛骨悚然。
一家人懷抱著失去親人的忐忑,和從死神手中拉扯著太爺爺,為此掙扎了一年多以後,又迎來一個不祥的夜晚,當所有人都沉沉睡去,唯獨我的膀胱半夜不爭氣,被迫起來尿尿,我在室外完全黑暗的旱廁小解時,心裡始終有種不安,害怕的感覺,正當我那麼想,剛剛才適應黑暗的迷茫餘光瞥見遠處有個乾瘦,佝僂的身影,我打起精神睜大眼仔細一看發現,不知怎麼著,那位一年多以來都在死亡邊緣徘徊的太爺爺突然迴光返照,正在以難以想像的速度快步離我遠去,我見狀慌亂地大喊了幾聲,太爺爺就如我不存在般對呼喚完全沒有任何反應,沒等我理性地理解當下的情況,腦中生出第一,也是唯一的想法便是
“太爺要拋下我們一個人去看風景了”
極度冰冷的恐懼一瞬間從我的尾椎一路穿過整根背脊直達眼角,年幼的我哪有能力應付這場面,只能無助地顫抖,發狂似地哭叫著往屋裡跑去,竭力敲打著每一扇房門,恨不得就在此刻把全村人都叫醒,但直到大家集結起來時已經太晚了,在我之後再沒人見到太爺爺的身影,只留下一張仍留有他睡痕及體溫的床榻。
你正想著都發生了這些事情,我這輩子應該從此就會離椰林遠遠地,從此無緣了對吧?確實從太爺爺失蹤之後我的父母緊盯著我們絕不靠近椰子林半步,表親同樣也是對椰林懼怕不已,但我作為一個小朋友,哪怕再安份矜持最久也不過一個月,先前的恐懼和不安早就煙消雲散了,想叛逆的理由也不限於一次最愚蠢的賭氣,想到這裡都是無盡的後悔。僅僅是鄰居小孩的一句嘲笑,笑我作為一個稱職的壞小孩,絕對會是繼叔叔和太爺爺後下一個被椰子樹帶去“看風景”的人。受了此等刺激的我也不知哪來的膽子,擺出一副要連著把西便叔叔和太爺爺找回來的架勢,當下就決定要瞞著父母獨自在椰子林中留到太陽下山。我對著鄰居小孩吐了口唾沫,加個國際手勢後便朝著椰子林走去。
直至天色近晚,離進入入口差不多經過了半個小時,我漫無目的地在椰林中跺步前進,一路賭的氣多少也消了,慢慢開始留意起週遭的環境,人跡罕至的椰林中雜草叢生,相較起常識中的椰子林這裡的椰子樹似乎生長得格外密集,一根根4,5層樓高筆直的蒼白樹幹幾乎都要碰在一起,縫隙之間雜亂無章地長滿不知名的植物,把椰子林堵得密不透風,幾乎只剩一條鋪滿石子的道路供人行走,異樣的壓迫感讓我有點喘不過氣,但黃昏時刻的落日餘暉把一切都灑上一片金黃,消除了我不少的恐懼,同時也讓我完全忘了,日光最後的裙角褪去以後,就是真正的夜晚來臨了。
隨著太陽光每分每秒一點點地被夜幕侵蝕而消失,同步增長的不安正在提醒我不能繼續在此地逗留,我該回頭了。回頭路上我漸漸能體會到太爺苦口婆心的用意,夜晚的樹幹看起來就像一個個往生者毫無血色的皮膚,不經意擦過身邊的茂密雜草像一雙雙手在觸碰打量著你,一陣海風吹來伴隨著樹葉之間的摩擦,就好像一具具慘白大體在身邊躁動,嬉笑。還在支撐著我的是心中的一點慶幸,雖然植被莫名密集得讓人不安,但唯一道路上的白色石子在夜光的映照下還算顯眼,氣氛很是壓抑但至少沒有迷路的疑慮,加快腳步很快就可以脫離了,唯獨無法讓我忽視的是樹葉的窸窣聲之間,一直夾雜著人的口哨聲,或許是風吧,我只能這麼想。
一路返途中我都只敢低著頭盡可能地不去注意週遭,生怕一抬頭就看見什麼奪走我最後的一點抬腳走路的勇氣,但還是不可避免地頻頻被周圍樹葉的躁動和口哨聲挑戰著我的理智,心裡只能不斷重複默念著“怎麼還沒到入口”這個問題。
但隨著自我提問的時間一長,我便真的開始覺得不對勁了,印象中進入椰林時都沒走那麼久,更何況現在都加快腳步,怎麼一點到頭的跡象都沒有?我邊疑惑著放慢了腳步,開始緊張地抬頭環顧四週,這是我才注意到,身旁原本筆直的椰子樹已經完全變了樣,它們變得極度扭曲,像交媾的蛇般纏繞在一起,或扭轉了好幾個圈再往橫向衍生,有的像個彎腰向下的人般倒著生長毫無規章可言,如果把它們打直後的高度估計都有十層樓以上,突變的景象嚇得我雙腳一軟動彈不得,無法控制住顫抖的雙腿要維持站立已經是我的極限。
“他們在呼喚我”
這個直覺瞬間把我拉回現實,我下意識地想拔腿狂奔,但癱軟的雙腳已經不聽使喚,我直接摔了一個大跟頭,正當我想爬起時,抬頭就是一顆椰子樹的樹頭在離我不到5公分的面前,我這時才能看清,這些椰子樹都沒有葉子,那些我誤以為是葉子的東西都是一個個人類的軀幹,他們的脖子被椰樹原本連接椰子的枝椏緊緊纏繞而倒掛著,那些人的頭處的位置剛好就跟椰子一樣,掛在上面的人剛好跟我四目相交,他用著極不尋常,只有下巴脫臼才能辦到的方式張著嘴,似乎竭盡全力地在發出聲音,但他的喉嚨被枝椏死死勒著而只能發出類似口哨的聲音,或許是過度驚嚇,我的記憶就斷在了這裡。
下一次睜開眼已是隔日,家人都像是準備好要拍全家福一樣無一缺席地圍繞在我身旁,對於我的行為父母親並沒有責怪我,只是哽咽著感激鄰居在椰子林接近入口不到5公尺的地方發現了我,當晚他們都覺得我就要跟著西便叔叔和太爺爺一起去看風景了。
後來的一個月我因為過度驚嚇而患上暫時性的失語症,但我的家人都不知道實際的開端不是那晚,而是從他們提到西便叔叔和太爺爺的時候就開始的,因為他們一說,我便會不斷地閃迴昨晚失去意識的前一刻,我餘光瞄到了在遠處的樹上,西便叔叔和太爺爺正掛在同一顆樹上,張著令人不安的大嘴發出尖銳刺耳的口哨聲。
有了這段經歷,往後對椰子林我真是一眼都不敢多看,這樣艱難地熬到成年的那一刻起有椰子林的家鄉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逃似的離開這裡,越遠越好。因為即使不看椰子林,在我快遺忘這段經歷時,半夜偶爾總是會有聲口哨聲把我驚醒,就像是不斷在提醒著我他們的存在,提醒我樹頭上總有一個留給我,留給所有人看風景的位置。
〈東海岸珍珠〉 華語四 張婕琳
楔子 給貝殼的一封信
每個人的成長都有一位稱作「時間」的導師。十八歲那年,法律承認你成年,但除了一點點儀式感和一張駕照,你有點失落地發現自己其實沒什麼變化。直到你遇上那位「時間」。
或長或短的跋涉,它帶你相遇又別離,讓你擁有又失去,這位專屬於你我的「時間」,在只有我們知道的地方出現。有人因為它變得圓潤,有人因它變得鋒利,有人頑強地保持原狀,但,只有不停奔跑才能留在原地。而我們總在看著時間的背影,有時控制不住自己的步伐,偶爾跟丟了方向。
六年前它讓我遇到你,從此我因為你的包覆,磨光稜角,珠圓玉潤。南迴的列車,左邊是山,右邊是海,親愛的貝殼,我在倒退的風景裡寫信給你,走出以你為世界的無光歲月,東海岸的陽光很燦爛。
第一章 霧裡看花
來到台東的第二年,十月初的太麻里陽光明媚,媚得人有些頭暈目眩。我和一群朋友租了兩輛車,沿臺九線南下,然後蜿蜒上山,據說這裡禁止使用導航,以免迷路。
「零寶寶,妳怎麼了?」
零是我的暱稱,在這個群體裡的暱稱,年紀越大數字也越大,也就是說在這群人裡我是老么。可能是看我一路上都不怎麼說話,小六有點擔心地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揉了揉額角,又想到這是為了給我慶生才安排的一日遊,只得搖搖頭。
「她應該換台車就好了,」坐在副駕的我們大姐,小七語帶調侃,鋒利的那種,「畢竟我們一哥在那台車上呢。」
「我覺得我暈車應該跟林子聿沒什麼關係。」可能是因為真的沒什麼力氣,或者實在不想給她更多反應,我的語氣很淡、很淡,淡到小六完全可以感覺到我的不悅。
「小七!」小六皺起眉,卻也沒有多說什麼,畢竟她們可是兩年的好室友。而我呢?雖然小時候就認識小六,但友誼這種東西,大多時候跟先來後到沒關係,當初他鄉遇故知的我們還一起讚嘆過世界真小、緣分奇妙,現在想想都是自我感動而已。
你一定奇怪一向重朋友的我怎麼會說這種話,事實上,我也是為時已晚,才悟出這個道理,醍醐灌頂一般。
「哎呀!」正在開車的老四用他的浮誇,試圖帶動車裡有點凝滯的空氣,「失職失職!小的開車技術不佳,讓乘客感到不適……」
「閉嘴吧,」我配合地笑出聲,「專心開車,不要跟丟了。」
「不會跟丟啦,就一條路。」
「我知道啊,我的跟丟是指,」我邊滑著手機,「速度上的跟丟。」
「齁,黃老五今天吃錯藥,」老四看著前面的車尾燈,「這是在跑山路欸,他以為自己藤源拓海喔?」
「哈哈哈,」小六奇怪的笑點又被觸動了,「水溝式跑法嗎?欸可是他今天真的開得有點快,要不要提醒一下啊?」
「是應該提醒一下,」我拿起手機撥通早就找好的聯絡人,「林子聿,你讓五哥冷靜點,別拿生命耍帥,不然就把三姐換到我們車,相信為了女神的生命安全著想,他也不會有什麼異議。」
「噗……」整車的人都笑了,電話那頭的人也在輕笑,幾秒鐘後前方的車終於安分下來。
我暗自舒了一口氣,這群人瘋玩起來是真的可怕,可是沒辦法,誰讓我大一入學時給自己的設定是嗨咖,這不正所謂物以類聚嗎?掛了電話以後,他們仍在聊著五哥跟三姐的八卦,我挪了個舒服點的姿勢,閉上眼睛希望緩解一下腦袋沉沉的不適。
約莫五分鐘或更久,老四「咦」了一聲,減速後停下車,我睜開眼睛,見我們停在半山腰的一塊空地,前面車的人都下來了,我們也跟著下車。
「怎樣,要休息喔?剛剛不是飆恨快?」老四真的一刻都靜不下來,邊說著一掌就拍在老五背後。
老五也是個戲精,一聲淒厲的「啊!」作勢向前跌去,「我堂堂煞車甩尾水溝式跑法盲目追擊的傳人!只在握著方向盤時戰鬥,你,竟敢偷襲!」
「哼,就你那三腳貓功夫也敢冒充我的名諱!」
這兩個逗比,我也是笑了。小六直接從老四後腦勺巴下去,嘴上說著嗆人的話,滿臉的笑意倒是快滿出來,鐵閨蜜小七跟高冷三姐也在旁邊幫腔,我忽地發覺不對。
端著表情,視線掃過綠蔭下,果然看見在聊天的張雅雯跟林子聿。我當然不會說什麼,也不能說什麼,若無其事地走到一邊,倚著欄杆,看風景。看著看著,竟想起了柳永的「佇倚危樓風細細」,雖是秋天,沒有望極春愁,倒也黯黯生天際。
丹寧布藍的天空,被幾片絹雲母劃過,那絲綢似的,像是白色,礦物沉積的觸感,忽然沉重。海的普魯士藍深得像要凝固,藝術家和天文學家的故事,幾百年後,只剩建築師手裡一張藍圖。魚兒和船隻繪於其中,他們深明自己的方向,我卻好像還少了張圖。
「還好嗎?」
「嗯?」我偏過頭看林子聿。
「早上集合的時候妳臉色就很差,剛剛在車上講電話聲音也不太對。」
「嗯,不太舒服,開了這一段山路好像又有點暈車。」我乾脆趴在欄杆上,聽著自己都覺得有點奇怪的聲音,卻更在意他竟然心細到這個程度。
「不舒服還硬要出來玩,怎麼不休息?」
「沒那麼嚴重,而且玩這趟是為了慶生,壽星怎麼能不在?」
「……」林子聿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說什麼,三姐下學期要轉學,所以他們排了一連串臺東踩點行程,今天只是剛好我生日,順便加上這個名目而已。
再上車的時候,張雅雯和小七互換,小六如願坐到老四的副駕,一輛車,前後座差點變成兩個世界。
「妳剛剛跟子聿聊得蠻開心的?」
我就說她怎麼願意換到沒有林子聿的車,以迷糊狀睜開眼睛,我「啊?」了一聲。
「就……你們興趣那麼像,好像有很多話聊?」
請把「好像」去掉。我能理解她為什麼這麼介意我的存在,雖然我們三個科系不同,林子聿甚至在另一個學院,但其實大學生對科系的選擇往往不僅止於自己的喜好,反過來說,你在同系之間也不一定能找到志趣相投的人。所以,我珍惜林子聿這個朋友,但如此相似而默契,自然有不少風言風語。
「沒有,他發現我不太舒服所以問了一下而已。」
張雅雯對林子聿的喜歡,是司馬昭之心了。我只想慢慢更改這一年來的玩咖人設,安穩過完我的大學四年,當然也沒必要多樹敵一個張雅雯,誰知道她這一聽,臉一垮,害我心裡喀噔一下。
「原來是妳不舒服啊……我們還想說他怎麼突然說要停車休息。」
「……」林子聿,拿朋友當擋箭牌不道德。前座兩人聊得很歡,後座已經死寂,我乾脆繼續閉上眼睛,裝睡。
十月是金針花季的尾巴,滿山滿谷的鬱綠襯金。萱草是溫柔的,花海橙黃得柔和而溫暖,像母親為晚歸的孩子留燈。我拍了幾張照片,卻總不那麼滿意,索性把手機扔回包裡,清撫過花瓣的弧度,一顆水珠落下,我看著它墜進叢中,像也落了些什麼。二十歲這一天,我選擇和這群人在一起,沒有回家。
午後的山野開始漫起了霧,我看著他們,對朋友的定義開始模糊。有些美好不能看得太清,朦朧,如霧裡看花。
第二章 海枯石爛
回到宿舍後,我趁最後一絲清醒尚存去洗了個澡,吞了顆感冒藥,然後倒頭就睡,再醒來已經過了晚上九點。
「咕嚕……」摸摸抗議的肚子,我拿起手機卻發現好幾通未接來電,我急忙回撥。
「喂?」
「終於睡醒了,」林子聿的聲音聽起來頗無奈,「我們回到學校才四點多吧?妳是豬嗎?」
「我吃了感冒藥,副作用嗜睡!」
「不吃藥妳也嗜睡,懶豬。」我清楚聽見他加重最後兩個字時的笑意,「現在清醒了?有好一點嗎?」
「嗯……」
「怎麼了?」
「肚子餓……」我嘀咕著,開始坐實小豬稱號。
「我想也是,那走吧。」
「走?」
「帶妳去吃飯啊。」
「真的嗎?去哪?吃什麼?」
「走就對了,我先去騎車,後門等妳,給妳……」
「十五分鐘!」
「好,逾時不候。」
掛了電話,我猴子般迅速爬下床,室友們瞠目結舌,很快又反應過來我是要和林子聿出去,只說注意門禁時間。三分鐘換衣服、十分鐘化妝,最後兩分鐘狂奔到老地方。林子聿坐在機車上滑手機,見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邊把安全帽遞給我,邊笑,「為了吃,真的蠻拚的。」
「哼,誰讓我的司機大牌,逾時不候。」我爬上對我身高極不友善的後座,喊了聲「出發!」
前面的人好像又笑了。
夜晚的臺東有種別樣的靜謐,我特別喜歡就著晚風聽海浪的聲音。今晚的加路蘭沒什麼人,我們拎著一堆食物往下走。第一次知道這個地方也是林子聿帶我來的,藏在熱門拍照景點底下,秘密基地般的存在。他說這叫豆腐坪,我反正是沒有在地圖上看過這個名字,姑且就這樣稱呼它吧。
「嗯,真好。」我坐在平坦的岩石上,瞇起眼睛享受涼風吹拂。
「這是陸風,」林子聿十分堅持,「晚上的風是從陸地吹向大海的,那些夜衝說要去吹海風的都是傻子。」
「嘖,」對於他的意有所指,我已經能笑笑談起,「我那不是年少無知嘛,而且也就那一次啊。」
「也就?」
沒有多餘的燈光設置,僅有兩支手電筒向下照著食物,我看不見林子聿的表情,但他顯然不太高興。
「你……怎麼了啊?」
身邊的人忽然沉默,我拿了塊炸雞給他,海邊微涼的空氣混著椒鹽的香味,就這麼停了幾秒,我只得訕訕收回手,自己吃了。
「他們今天在車上說了。」
「嗯?」
「妳跟那個學長的事。」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呵,」林子聿真的生氣了,那個怒極而反的冷笑,「但故事好像跟我知道的不一樣。」
「既然是故事,每個說故事的人都會有不一樣的詮釋不是嗎?」
「詮釋?妳那是改寫吧?」
「我只是,」咬了下嘴唇讓自己清醒點,「我只是省略了一些不重要的部分。」
「不重要?」林子聿上揚著尾音,突然關掉兩支手電筒。
「你幹嘛!」我伸手要搶自己的手機,卻沒成功,失去視覺讓風和浪的聲音更咄咄逼人,我瞬間想起了林子聿口中那個故事發生的晚上。
「是不是回想起什麼了?」
「沒有啊。」我咬牙否認,心裡也有了怒氣,正要發作,忽然感覺到他的靠近。
「還是沒有嗎?」他的臉近在咫尺,說話時呼吸的溫度灑在我鼻尖。我不敢說話,只覺得渾身都在發抖。就這麼僵持了幾分鐘,對我來說像幾世紀。
「唉……」林子聿拉開了距離,長嘆一口氣,重新打開手電筒,拿炸雞店附送的餐巾紙擦我的臉。
「哭什麼,上一次沒哭夠?」
「你、你……」我還在啜泣,你了半天也沒說出個句子。
「唉!」他又嘆氣,把我拉進懷裡,「我錯了還不行嗎?」
「你、你沒、錯,」我邊吸鼻子邊拿他衣服擦臉,出門前化的妝大概已經毀了,我管不了那麼多,斷斷續續地說:「是我、騙你啊!你不是……還、還生氣,嗎、剛剛……」
「我生氣啊,」我從來不知道林子聿的聲音這麼溫柔,「可是妳哭得那麼醜,我看不下去。」
「那你為什麼非要知道呢?」
「因為妳連對我都不說,就一定不會有其他人知道真相。」
「為什麼一定要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很重要嗎?」
「沒有妳重要,」林子聿定定地看著我,「但妳不說,就要獨自承受這些,所以,跟我說,相信我。」
我投降了,對這個喜歡了一年的人,對他難得直接的溫柔,我投降了。我忽然覺得這麼長時間的掙扎是那麼無力,不斷提醒自己有一個貝殼就夠了,不要再把自己關進,以一個人為天、為地的世界,但好像,還是失敗了。我靠著他溫暖的身體,將事件娓娓道來,不做刪減修飾。
去年冬天,我跟張雅雯、小六和社團的人去夜衝,那是我大學生涯的第一次夜衝,目的地正是我們所在的加路蘭。加路蘭,阿美族語是指洗頭髮的地方。於是,真有人洗頭了,也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在入冬的十二月,洗手台的水潑到身上時,直沁入骨的冷。幸好我只被潑到半邊身體,還有髮尾溼了一點,學長立刻反應過來,把他刷毛的防風外套脫下,穿在我身上。
「那個溫度我到現在都還記得。」說到這,林子聿仍然沉默,只是也把他身上的風衣脫下,直接蓋我身上。我笑了笑,繼續說著。
一個新的環境,一群互不熟悉的人,或者說,一群急於熟悉的人,這樣的情況下,除了所謂共同愛好,八卦就是最好的催化劑,而緋聞更是其中最強效的存在。但其實,真實情況是如何,並沒有人在意。
那天也是這樣,很暗,星星很多。學長說為了看得更清晰,把手電筒關了,然後,陷入黑暗的瞬間……
「他吻妳了。」
「嗯,」林子聿的咬牙切齒讓我不禁笑了,「我還來不及反應,張雅雯的手電筒就打光一般讓我們變成全場焦點,接著就是一陣歡呼和鬼叫。」
「那時候妳為什麼不直接說清楚?」
因為張雅雯說,啊!原來你們在一起,所以妳跟林子聿果然是朋友而已啊!我該怎麼辦呢?那時候,我看得出林子聿因為我十分困擾,如果我默認,是不是林子聿這個朋友的身分就清白了呢?而且……
「是因為我吧?」
我瞪大眼睛看著林子聿,他說得很慢,「我問過小六當時的情況,想來想去只有這一個可能。」
「……」
「但還是很不可思議,從那天起,妳被他其他曖昧對象攻擊,整整一個學期,就為了讓我耳根子清靜點?」
「你那個時候不是在追一個學姐嗎?」
林子聿一愣,「什麼?」
「跟我不清不楚,你才會被拒絕吧?你那時候不是因為這樣才幾天不跟我說話嗎?」我低頭不敢看他,卻聽見他喚我的名字,以一種陌生的語氣。
「唔!」林子聿猛然把我拉進懷裡,力道比剛才還重。
「妳真的不只愛吃愛睡像小豬,連腦袋都笨得跟豬一樣。」
曾經親愛的貝殼,我終於完全脫離你的陰影,因為這個人理解並喜歡我的光澤,從此這顆東海岸珍珠不再孤單蒙塵。
我吹熄蠟燭,許了個有他的願望,海枯石爛。
〈夜的第六章〉 華語二 莊采潔
01.
他看見那個女孩以一種極其不符合人體工學的姿勢倒臥在樹下,身下的鮮血成了一體兩面的鏡子,映著正午當空的烈日和她離了身軀後便逐漸變的陰冷的靈魂。
受了驚嚇的人不自覺向後退去,一陣微風吹過,半開的桃花瓣輕輕落在女孩身上,這住她再也不會有焦點的雙瞳。
與他因震驚而扭曲的臉色相對,躺在地上的女孩只是靜靜地笑著,彷彿坐了一個好夢。
***
袁晦煜手邊的茶早已失了溫度,小警官卻抽不出空去給自己添一杯新的熱茶。手裡的卷宗攤開又捲起,因而產生的皺褶就如上頭所記載案件的疑點一樣多——陽城警局已經很久沒有遇到如此棘手的案件了。
「小袁吶。」城哥在門外叫著他,伴著由遠而近的腳步聲,下一秒便有一杯仍冒著裊裊熱氣的茶放在他桌上,「你辛苦了。來,喝茶。」
城哥原名袁少城,目前是陽城警局的副局長,因為和他同姓而自詡是他的半個師傅,平時對袁晦煜也多有照顧。
「你在看笑容騎士案的卷宗啊。」城哥稍微傾身過來望了一眼。
昨天有民眾在早上出門晨跑,結果在陽城公園的大榕樹下發現一具屍首,被殺害的女孩子穿著整齊,能看出被套在她身上的白襯衫被熨了許久,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除了胸口呈放射狀的鮮紅血跡和嘴唇旁兩道上揚的血痕。
女孩背靠著的樹幹上釘著一張卡片,上頭以歌德體寫著「Knight」的字樣,那也是案名由來,她被畫上笑容的面龐和騎士卡片已經被記錄下來,此刻正在袁晦煜手裡的卷宗上蠢蠢欲動。
「慢慢查吧,我們這小地方已經很久沒出過這種案子了。」城哥瞇起眼後喝了口茶,又拍拍小後輩的肩頭要他稍安勿躁,「辦案不只是呆坐在辦公室裡看卷宗,不如你出門走走吧。」
袁晦煜已經抱著那捲卷宗一天一夜了,年輕人勇往直前是好事,但太過沉迷其中就不好了。城哥摩娑著下巴上那點鬍渣,最後還是大手一揮讓袁晦煜和其他同僚換了工作。
02.
孔皓朗抱著書本走在路上,身上穿著的校服襯衫染了五顏六色,他能回憶起每一道色彩是由誰所揮毫其上,也忘不掉他們面龐上極其燦爛的微笑。青春總是光輝燦爛的,但沒有燃料何來的火光?孔皓朗便是那構築起班上其他人青春時光的墊腳石。
上一次被躲避球打中臉留下的傷痕還沒癒合,體育課前他特意找了導師提出想去圖書館自習的要求。他的班導是一名性子淡漠的中年女人,平時對班上的事總是充耳不聞,學生們提出的要求若不是太離譜她通常都會應允,孔皓朗深知這一點,說話時刻意偏過頭將傷痕現個徹底,果不其然得到了允許。
「皓朗。」在他出門前,班導特意叫住了他,她隱藏在鏡片背後的眼瞳隱藏了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緒,「沒事,你去吧。」
孔皓朗沒說什麼,微微傾身後便離開了辦公室。
***
陽城高中的圖書館共有四層樓,甚至比他們的校舍還大。據說這是因為他們的歷任校長都有喜歡收藏書籍的癖好,老校長們過世後,那些書籍便捐給了圖書館。
昏昏欲睡的老管理員倚靠在椅背,雙目眼看就要闔上,孔皓朗沒打算擾人清夢,放輕腳步走向最偏僻的角落。那是他前不久發現的秘密基地,前後都有書櫃遮擋,在這裡讀書不會被輕易打擾。
將書包放在位置上,孔皓朗站起身去找書,他很喜歡看小說,未來的志向也和這有關,他想當文字編輯或作家。
忽然一本奇怪的書闖進他視野中,書背上用鋼筆寫著「燈油」二字,底下沒有落款。他翻開那本書,上頭也沒有貼紙能證明這本書屬於圖書館,封面寫著「未來會來」四個字,從筆跡來看應當和書背上的燈油出自同一人。
鬼使神差的,孔皓朗那天只帶走了這本書。
經過防盜門時,預想中的刺耳聲響並未響起,老管理員不知何時已經墜入夢鄉。
***
走在回家的路上,孔皓朗遠遠的便看見了在馬路另一端的幾個少年,他皺起眉頭,環繞四周後發現左前方有一間咖啡廳,他連忙抱著書躲了進去。
「你好啊?」站在櫃台後的宋疏燭原本正專心地擦著杯子,看著眼前少年冒冒失失地闖進來也沒說什麼,只是隔著窗子看見了幾個正在四處張望,好像在找人的少年,一來二去間,他也大概明白了眼前的狀況。
「你跟我來。」宋疏燭放下杯子,拉著孔皓朗的手走到店裡最深處的卡座,讓他在那稍坐一會。
安置好了孔皓朗,宋疏燭又回到櫃台後,瞧著那幾個少年離開以後才彎腰從櫃子裡翻出了巧克力粉,巧克力牛奶的香氣逐漸在空氣中瀰漫,孔皓朗聽著腳步聲靠近自己,最後以杯子被放在桌上的聲音作結。
「我叫宋疏燭,是這間店的老闆。」宋疏燭的眼睛很吸引人,他的瞳孔顏色很淺,像是裝進了琥珀。
「我叫孔皓朗,陽城高中三年級生。」孔皓朗小心翼翼捧起了眼前的巧克力牛奶,湊至唇邊啜飲一口,「謝謝你,我會付錢的。」
「不用付沒關係。」宋疏燭笑了一下,「我也是陽城高中畢業的,就當學長請你喝飲料吧。」
「……謝謝你。」孔皓朗有點感動。
「別客氣。」宋疏燭點點頭,突然門上的鈴鐺響了,想必是有客人來了,「我要先去招待客人了,你自便啊。」他留下這句話後便站了起身,把孔皓朗留在原地。
03.
手中的針筒逐漸被鮮紅的血液填滿,身旁的鐵桶已經快要裝不下那些美妙的飲品了。他哼著小曲從隔壁房間拿來一個小桶子,繼續把針筒裡的血液裝進去,身前躺在金屬台子上的女孩緊抿著唇瓣,惹得他也皺起眉頭。
他的藝術品必須是笑著的才行。
***
又是一天放學後,孔皓朗背著背包走進了名叫燈台的咖啡廳,宋疏燭泡著咖啡,而他面前坐著一個長髮女人,正專心的看著他工作。
孔皓朗很識趣,默默地溜進了自己的卡座。
自從那天宋疏燭救了他以後,他就經常在放學時間來這報到,反正家裡也沒有人在,回家對著空蕩蕩的屋子發呆也很無聊,宋疏燭後來問了他一些事情,然後就答應了他可以每天放學都待在這裡讀書的請求。
孔皓朗總是安安靜靜的看書,他今年該要考大學了,總是參考書不離手,筆尖在計算紙上挪動,發出沙沙的聲響。但他也懂得勞逸結合的道理,每天的複習份量解決以後他就喜歡捧著小說細細閱讀。
上次從圖書館找到的那本《燈油》是他最近的心頭好,他並不知道作者是誰,但他是從學校圖書館找到這本書的,也只能因此猜測這本書是由曾經就讀陽中的神祕學長姐所創作的。
《燈油》的故事大綱是一名叫耿爍的男子自詡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藝術家,可他口中所說的藝術品卻是屍體,書中詳細描寫了他對「藝術品」的創作過程和心理狀態。
「小朗。」 門上的鈴鐺再次響起,宋疏燭端著一杯冰綠茶走了過來。
「宋哥。」孔皓朗叫了他一聲,「宋哥,你還在讀陽中的時候喜歡去圖書館嗎?」他對《燈油》越是入迷,就越是想去探究寫出它的作者到底是何人。
「嗯?我不常去呢。」他將冰綠茶放在孔皓朗面前,接著在他對面坐下。
「這樣啊。」既然宋疏燭不常去圖書館,那他應該也問不出什麼,孔皓朗有些氣餒。
「我只記得圖書館每年都在擴建。」宋疏燭笑了一下。
「你說的對。」孔皓朗被他的話逗笑了,這幾天又有好幾台卡車開進學校,拿著設計圖紙的工人們對著圖書館周圍指指點點,好似是又要擴建了。
宋疏燭沒再回話,孔皓朗也翻開了《燈油》繼續閱讀,到了這個時間點也不會有什麼客人,兩人經常就這樣坐在同一卡座,各做各的事情直到打烊。
孔皓朗拿著空了的杯子去洗手台清洗,將乾淨的杯子倒扣在毛巾上後背起背包。
「宋哥,那我先走了。」孔皓朗向宋疏燭道別後便離開了燈台。
***
「喂!你們在做什麼!」正在巡邏的袁晦煜聽見前方傳來打鬥聲,他立刻出聲喝止,那群穿著白襯衫的少年很快便一哄而散,還有一個少年癱倒在地。
「你沒事吧?」袁晦煜連忙上前扶起那名少年,但看見他胸口的校徽時不禁又聯想起卷宗裡那個女孩所穿的校服。他之所以出來巡邏就是因為城哥想要他不要太沉浸在案件裡,才讓他和原本應該巡邏的小林換了崗位。
「我沒事,謝謝你。」孔皓朗感覺嘴角火辣辣的疼,剛才那個帶頭的人往他臉上轟來一拳,打破了他的嘴角。
帶頭的人他認識,是和他同班的魏子羽,他家裡有座宮廟,在學校裡有很多小弟,大家都會叫他一聲魏哥。而最近這位魏哥心情特別不好,聽說是因為他的女朋友出事了。
「我叫袁晦煜,是名警官。我帶你回警局擦藥吧,順便查監視器。」袁晦煜指了指胸口別著的名牌。
「不、不用了。」孔皓朗急忙拒絕,「我家很近,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了。」他掙扎著想要站起,但他的腳卻不聽使喚,袁晦煜見狀嘆了口氣。
「你家在哪,我送你。」袁晦煜在他面前蹲下,示意對方趴到他背上,「你如果不上來我就直接把你扛到警局喔?」見少年有些遲疑,他只好對他做出小小的威脅。
「……那麻煩你把我送到燈台咖啡廳吧,前面路口左轉就到了。」孔皓朗如此回應。
「知道了。」袁晦煜是守信的人,他依言將孔皓朗送到了咖啡廳外,宋疏燭在裡頭正準備把營業中的牌子翻到背面,看到兩人時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袁警官,在這裡放我下來就好。」孔皓朗看著宋疏燭推開門朝他走來,連忙用眼色示意他,「哥,你可以扶我一下嗎?」
「啊,好。」宋疏燭接過了攙扶孔皓朗的工作,袁晦煜在旁邊靜靜的看著兩人進了咖啡廳,還不忘透過窗子向他微微彎腰像是道謝。
窗簾被拉起,掩住了所有光亮,轉身離去的袁晦煜帶著一抹意義不明的微笑。
04.
「這就是你的夢想?」沈鯉靠在一旁的桌子上看著耿爍幫台子上的女孩化妝,拿著粉餅的人露出了陶醉的表情,要不是他清楚好友的為人如何,他真的會覺得他有戀屍癖。
「不算是,因為我已經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藝術家了。」耿爍分神去回應沈鯉的話語,手中的粉餅因為他一心二用而從他手中逃脫。
「我曾經說過要陪你一起追逐夢想。」沈鯉一個箭步上前接住了粉餅,並將它放回耿爍手中,「但你知道嗎,這個行為在我們警校生眼裡叫犯罪。」
「是哦,那等我完成以後,就讓它變成沈警官的大功怎麼樣?」耿爍低頭幫女孩打好底妝,又將地上那裝滿血液的鐵桶提上台子,他指尖染血正要落在女孩臉頰上,卻被沈鯉抓住了手,「你要阻礙我?」耿爍皺起眉頭。
「以前我是陪伴你的追夢人。」沈鯉以眼神示意耿爍稍安勿躁,另一隻手伸進鐵桶中同樣沾染鮮血,下一秒那根手指落在女孩的左嘴角,並往眼角的方向上揚。
耿爍在看見他的動作以後笑了出聲,在女孩右臉依樣畫葫蘆,兩道如同小丑一般的血痕替女孩「微笑」著。
「現在,我是你的同謀。」
***
宋疏燭翻出來一個急救箱,細心地替孔皓朗上藥,他沒有多問什麼,只是在上好藥以後又端來一杯熱牛奶。
「我想你應該走不回家了,樓上有客房,今晚就在這裡住下吧。」宋疏燭放下牛奶以後便上了樓,而孔皓朗喝完牛奶後把杯子洗了才緩慢移動上樓,客房和宋疏燭的房間在走廊的兩端,他之前也曾留宿過一次。
客房床上放著一套一次性衣物,還有宋疏燭手寫的一張字條,大致意思是讓他早點洗澡、早點睡覺,畢竟明天還要上課。
孔皓朗一邊感嘆著宋哥的貼心,一邊拿著換洗衣物進了浴室。他洗澡不算久,出來以後見離睡覺時間還有點空檔,便打開了新聞頻道。
聽說最近他們這小地方發生了一件大案子,各家新聞台都靠著這案子來搶點播率,他點開了號稱消息最多的某家新聞台,一眼就看出來在馬賽克之下痛哭流涕的人是今天在巷子裡打了他一頓的魏子羽。
他訴說著後悔那天沒有把女朋友送回家再走,不然也不會發生如此慘案,旁邊的小圖是遇害少女的照片,新聞台打了馬賽克,但依稀能看出事發現場血液遍地的慘狀。
或許是因為最近在看《燈油》,他對這種刑事案件還挺有興趣的,記下明天要去圖書館找相關資料以後,他便倒頭大睡了。
隔天上午,孔皓朗躡手躡腳地離開了燈台,依舊是跟班導報備以後便去了圖書館,反正他成績好,而老師們對於成績好的學生通常都不會太刁難。
他依舊先到他上次發現的秘密基地放下書包,然後去三樓尋找他需要的書籍,大概找了三、四本書後,他抱著書回到那個角落,打算用一天的時間去詳細閱讀。
而幾乎每一本書籍的開頭都是羅卡交換定律。
「微量跡證嗎……」孔皓朗沉思許久,將這個定律寫在手邊的計算紙上,然後又拿起《燈油》開始閱讀。他已經快要讀完了,故事的最後,耿爍還是如同他所說的那樣,在事件發酵到第六天時和沈鯉演了一齣戲,以自己落網作為沈鯉交換大功的依據。
故事結束在牢房之中,耿爍和沈鯉隔著鐵窗對望,耿爍露出一個滿足的微笑,而沈鯉用口型說了句沒被寫進書裡的話,再翻一頁,一個手寫的「完」字赫然出現在書頁正中央。
當孔皓朗看見那個字時,腦中好像有某條神經斷裂了,他從口袋中翻出昨晚宋疏燭留下的字條,上頭寫著「洗完澡早點睡覺」,而紙條和書頁上的兩個完字完全一模一樣。
孔皓朗拿起了旁邊的書籍翻閱,一不小心翻到了封底。這些書跟《燈油》不一樣,是圖書館所擁有的書,所以會被貼上寫有索書號的紙,還有些比較早期被編列的書背後會有借書卡,而他此刻正被借書卡上頭的一個姓名吸引了目光——
他第一次當了壞學生,他和班導撒謊說自己身體不舒服,所以想早離,班導沒說什麼,簽了假條以後就放他走了,還不忘補上一句路上小心。
孔皓朗趕到了那個女孩出事的大樹,乘著春日盛開的桃花在風中搖曳,黃黑色的封鎖線鎖住了案發現場和他的所有思緒。
05.
「沈鯉。」門上的鈴鐺無風自動,沈鯉從陰影中走進他視野。
「耿爍,那孩子很聰明。」沈鯉自顧自地在吧檯前的椅子坐下,一杯冰威士忌被推到他面前,「你確定他不會阻礙我們的計畫?」
「一隻小狗翻不起什麼浪。」耿爍笑著轉身,把手中的威士忌放回櫃子裡,「更何況明天就是約定好的日子了。」
「提前慶祝我們的結局到來。」耿爍輕輕和沈鯉碰杯。
***
門上的鈴鐺又一次響起。
「小朗?」站在櫃台後的宋疏燭有些好奇地看著走進門的孔皓朗,他這時候明明應該在上課的才對。
「……宋哥,你為什麼要騙我呢?」孔皓朗從背包裡拿出了《燈油》,並把它放在宋疏燭面前的桌上,「這本書是你寫的吧?」
宋疏燭沒有說話,孔皓朗又翻出了那些法醫相關書籍,翻到最後一頁把借書卡展現在眼前。
「哥……你看了這些書,怎麼會不知道羅卡交換定律呢?」
「小朗,你很聰明。」宋疏燭溫和地笑著,「告訴我,你知道了什麼?」
「你就是耿爍。」孔皓朗回應,「那個女孩子是你殺的。」
「BINGO!」稀稀落落的掌聲在屋裡響起,宋疏燭瞇起的眼瞳如一道彎月,「那你決定怎麼辦呢?故事裡是怎麼寫的?」
「故事裡……」孔皓朗思考了一下,忽地瞪大了雙眸,「你要去找沈鯉?」耿爍和沈鯉會合以後趕往警局,然後耿爍案成了沈鯉警察生涯中的第一支大功。
「沒錯,你回去上課吧。」宋疏燭將掛在椅背上的牛仔外套披上肩頭,又順手拿起了桌上的《燈油》塞進背包,就要往門外走去,「還有,謝謝你幫我送來這本書。」
「宋哥。」在他走出燈台以前,孔皓朗輕輕地拉住了他,「你可不可以不要去自首?」
「警察不會知道的,他們查了這麼多天都沒有查出來。」
「我已經被爸爸和媽媽丟下了。」
「你可不可以不要拋棄我。」
宋疏燭的琥珀色瞳孔中正映著孔皓朗那隻微微顫抖的手。
***
「跟我聊聊吧?」燈台又要打烊了,宋疏燭拉住了正準備離開的孔皓朗,他觀察他已經好幾天了,自從他那天救了他一次後,這個小學弟就每天來店裡,乖巧地坐到他該打烊的時候才離開。
「啊……好。」突然被叫住的孔皓朗有些慌張,但還是按照宋疏燭的指示坐在離門最近的卡座裡。
「我的問題可能會有點冒昧,但是學弟,你家人不介意你每天都待在我這裡嗎?」宋疏燭在他正對面坐下,雙手交疊放在桌上。
「我爸媽都不管我。」孔皓朗低下頭,「他們離婚以後又各自有了新的家庭,只有我住在老家,他們會定時匯錢給我。」
「原來是這樣啊。」宋疏燭點點頭表示理解,也難怪那天孔皓朗匆匆忙忙地躲進來了,像他這樣父母不在身邊的闊子弟,的確是容易成為被霸凌的對象。
「如果你不嫌棄,可以每天都過來,最裡面那個卡座我就留給你了。」他看著眼前的孔皓朗慢慢抬起頭,表情裡寫滿了不可置信。
「真的嗎!」孔皓朗的眼睛裡又亮起光,宋疏燭恍然間好像看見了當初寫完了《燈油》而喜悅的自己。
「當然了,以後你叫我一聲宋哥,我就都會罩著你。」
06.
「你好,我找袁局長。」孔皓朗說完以後便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等待,他有些百無聊賴的擺玩著手中的老舊學生證,上頭隱約能看見法醫二字。
「皓朗。」袁晦煜很快便出現在他目光中,「你跟我來。」
孔皓朗乖乖地跟在袁晦煜身後進了局長辦公室。
袁晦煜的辦公室很乾淨,窗台上還放著幾棵綠植,請孔皓朗在他面前的椅子坐下後,袁晦煜也坐進了自己的辦公椅,他將桌上的透明資料夾推到他面前,接著雙手交疊放在桌上。
「填完資料後我再挑一天好日子讓你正式入職。」看著孔皓朗將資料夾收進隨身的背包之中,袁晦煜還是覺得有些恍若隔世,那年苦喊著抱住宋疏燭大腿不讓他走的少年在幾年前曾經帶著法醫研究所的學生證來找他,再過幾年,他就成了自己的準同事。
看見孔皓朗的臉,他不自覺又想起宋疏燭。
***
「不可以。」宋疏燭輕輕掙開了孔皓朗的手,下一秒卻被少年抱住大腿。
「宋哥……我求你不要走,你答應過我的。」孔皓朗的眼眶濕潤,淚水在宋疏燭的淺色牛仔褲上暈開一小片痕跡。
「你叫我一聲宋哥,我就永遠會罩你……」宋疏燭的另一支手覆在孔皓朗的頭上。
「可是,我現在是耿爍。」他最終還是從孔皓朗的禁錮中逃開,踏上由他自己提前書寫好的結局。
孔皓朗跪在原地哭泣,也因此沒有察覺有人在他身後,袁晦煜依照宋疏燭給他的暗示,一個手刀劈在孔皓朗後頸。
「小鯉,你幫我抱他去我房間。」宋疏燭對他說道。
袁晦煜點點頭,然後把昏過去的孔皓朗抱起來往樓上走。
替昏迷的小學弟蓋好被子,宋疏燭離開以前最後看了一次孔皓朗的臉,嘴角揚起淺淺弧度。
「走了,沈鯉。」宋疏燭說道,和袁晦煜一起離開了燈台。
***
「神秘的笑容騎士案已被偵破,兇嫌招認稱自己是因為看了一本叫作《燈油》的書才升起想模仿犯案的心思。」孔皓朗關上了電視,而袁晦煜在這時走進房間。
「皓朗,你還好嗎?」袁晦煜坐在床沿望他,「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孔皓朗有些無神的點點頭,床頭櫃還放著宋疏燭親手寫的親筆信:
小朗,不要難過,這是我為我自己寫的結局。
寫完燈油以後,我等了十年,我無數次想會不會哪天有個編輯來找我,說他看上了我的作品,想幫我出書。後來你也看到了,你是這十年間唯一一個看見我的作品的人,但那時候我已經策劃好了一切,開弓沒有回頭箭,一切都來不及了。
你是我第一個讀者,也是最喜歡的讀者。
死亡不可怕,我的創作無法被看見對我來說更為可怕,我已經達成了我的心願,小鯉也是。
你要好好長大,自己幫自己寫想要的結局。
***
孔皓朗走出警局門口時,附近百貨公司的大螢幕正放送著將要上映的電影預告,他抬頭望了一眼,隨後又低下頭露出一個了然的微笑。
——我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藝術家。
〈悼念的祈福線〉 英美二 鄒杰崙
經過了多久的我們,還在執行著審判的義務。
從悼念到習以為常,再到厭煩,需要多久的時間。
無非就是一坨惡意集中後的結果。
人,是否生而平等?
漆黑的渡口有兩位神明交談著。
「干城姊,今天我想休息一天,能不能請祢處理一下這隻?」
又來了,我所料想到的狀況果然來囉。
為什麼那傢伙可以一派輕鬆的將工作丟給上司處理。
惡魔,那傢伙是桀傲不遜的神祇,我童年時就崇拜的角色——人稱祈福線的神明。
我們會將人類死後的靈魂送往安置它們的地方,往返渡口運送靈魂只是我們的業務之一。
據說祈福線祂曾是渡口審判長,需要裁決靈魂的去處,因為乙次的公器私用而成為了我的部下……
「倒也不是不行啦。你要做什麼?」干城無奈嘆著氣詢問。一方面心中覺得自己卑微,但又好愛祈福線。無底線的退讓反而成為自己的死穴。
當然祈福線是知道的,不過祂不戀愛,那會阻礙祂的實驗和祂的野心。
「我要去人間一趟,有個人類我有點在意。」只見祈福線一臉認真的模樣,干城就沒多問了,這就是兩位神明平時的相處模式。
「借我雷霆法槌,我現在身上什麼道具都沒有,只剩唯一的技能『童話世界』可以使用。」平時祈福線也沒見祂用什麼道具,今天罕見的跟干城姊借用。
「……如果我說不要呢?」
「……雖然祢沒有權力拒絕,但我應該會不開心吧!」祈福線不以為意地露出牙齒微笑著。
「祢捨得看到一個握力只有十九公斤的可愛體虛少年在人間吃苦嗎!」祈福線自滿的說著。
「啊若如果我不開心的話,我就會努力工作,接著爬回渡口審判長的位置,命令祢借法槌給我。」面對祈福線的怪異話語,干城就是看著祈福線,並默默從自己的腰包中取出,遞給祈福線。
「謝謝祢——我的神明。」
干城無可奈何地挺起身子開始工作,而祈福線則去往人間。
歡迎來到惡夢不止的童話世界
祈福線有個人間別名,祈安。每當祂執行人間的稽查作業或其他任務時,就會化作各式各樣的行業人員,修改當事人以外的相關人的記憶,接近目標對象。
操場上三五成群的人們,從這一側往那一側。一名短髮少女在校舍頂樓吹著風、抽著涼菸,手捧著一本《綠野仙蹤》,這是放學後的例行公事。
一個口哨聲硬生生闖入了少女的獨處時刻——編號013【童話世界】啟動。
「這裡一般學生不能進來喔。」說完這句,祈安想到自己的實驗目標對象本來就不一般。
少女心急如焚:「去了完蛋,要被記小過了。」看到少年左臂上的紀律委員文字,少女急迫地撩起百褶裙,預備強力突圍。
不料紀律委員祈安根本就沒在看少女那邊,反而專注看起一旁的保麗龍與不明黑色燒焦物,此刻少女熟練的將香菸扔在地板,用鞋子前端將菸踏熄。
「好想下班。」祈安隨口的一句話,就讓吸菸少女放下戒心。
接著祈安與少女對視,從眼神中祈安看到了少女的過去,不是小時候,而是前前前世。
確信了他,眼前的少女就是接下來需稽查的對象。祈安苦惱了兩秒,決定不申請迴避,接下這項工作。
祈安看向鐵絲網外的風景,並說:「不知道從下面看上來是什麼樣的感覺。沒事的話就趕緊回家吧。」少女帶著困惑的神情走向階梯,消失在階梯的踏步聲中。
經過祈安整密的調查,少女放學都會上到頂樓,於是祈安決定在隔日同一時間跟少女碰面。
隔日——
「你果然很喜歡這裡呢!」
「是呀~我能立足的地方只剩這裡了。」語畢後,少女猛然回頭看向祈安。
「放心吧。我不會登記你的名字,不過還是請你告訴我你的名字吧。我想認識你這個人。」祈安盡量將局部的嘴角肌肉上揚,但看起來很偽善。
「雨樂,那是我的名字。」雨樂眺望遠方萬千燈火,感受著八樓的風將聲音吞沒。
「我是祈安,現任紀律委員,我就當你只是想來吹風。」見雨樂默不作聲,祈安悄然將臂上的紀律委員臂章拿下,給了雨樂同學緩和的空間。
不曉得是夕陽的不告而別;還是晝夜的喧賓奪主。在氣氛的烘托下雨樂向祈安傾訴了他的秘密。
道德發展是複雜的心理活動,舉世聞名的心理學家——皮亞傑與柯爾柏格分別提出了各自的理論。
很遺憾的是,他們二位的理論在我們神界看來並不完全正確,值得一提的是其中皮亞傑的道德發展理論「無律、自律、他律」,深深影響了神界審判的體制。也因此現今的靈魂稽核機制更加嚴謹。一位人類需要稽核三次,才能夠判斷死後靈魂的去處。
這是少女雨樂的第三次「稽核」,前面兩次分別由不同的神明來進行稽核流程,結果都是合格的。考題設計全由負責的神明自行訂定。
道德稽核項目:【自律】規則由本次考生決定,由神祇祈福線進行引導。以行為意圖作為評筆準則。是非對錯的行動需視考生欺瞞或違反社會規則的意圖而定,非單單行動本身造成的後果。
在無人察覺下祈福線的【童話世界】已經將本次的考生們匯聚到了一塊。
這嚴格來說不是緣分,而是神為的刻意操弄。
簡言之,祈福線要設計誘導一個局面讓雨樂遭受無端的霸凌。過程中參與事件的主要相關人都是考生。
老實說雨樂同學跟祈安訴說的秘密,祈安都知道。內容大致上就是自從某天開始發現很要好的班上頭頭——也是雨樂高中的第一位朋友,璃月不理他了。
甚至變本加厲的開始跟他要錢,而不想被孤立的雨樂自然是資助了他的好同學。日復一日,雨樂的存款越來越少,最後還需要去速食店打工……
一個月前的傍晚,祈安與璃月的談話。
「祈安你真的確定要這麼做嗎?你的目的是什麼?」璃月若有所思的抿著唇。
「你明知故問,即使我不來找你,你也打算做些什麼吧……例如拯救那孩子的計畫。可是你做不到。」用「拯救」這個詞似乎太偉大了,祈安那時是這麼想的。
「你希望我怎麼做,才能達到你想預見的成果。」璃月追問。
「我要你孤立他,盡量做的狠一點,人類如果沒有受到情感波動是不會有所成長的,用黑暗來教育雨樂吧!」祈安面無表情。
「我知道了,但你絕對不可以傷害他,我會從你手中將雨樂奪過來。」
「你辦得到的話,就試試看呀~」祈安不以為意。
永遠的朋友
「璃月,等等一起去咖啡廳讀書嗎?」
「好啊!好久沒發文了,去東區那間店當當網美也不錯。」
雨樂又憶起他倆還是朋友的時光,低下頭啜飲著不怎麼好喝,只有好看的飲料發呆。
好巧不巧的是璃月逕直的走進來,雨樂反射性的把臉朝向另一邊,果然還是被璃月逮到。
「呦!兩天不見了吧。有沒有想我啊~」璃月輕浮的高傲姿態,讓雨樂不敢直視。看雨樂不理會自己,璃月直接坐到雨樂大腿上。
「三天。三天後的傍晚我們老地方碰頭,有些話我想跟你說清楚,到時候可別再擺出一副在哀悼誰的表情。」雨樂兩眼直愣愣的盯著「請保持餐桌整潔的字樣標語」,點頭如搗蒜般的答應了下來。
從前那麼珍視的夥伴現在卻反目成仇,雨樂與璃月皆在心中這麼想。隨著一生嘆息聲「唉,去你的……」璃月心中的情感無法被壓抑下來。有很多很多五味雜陳的千言萬語想要訴說,卻不知該如何表達。急促深呼兩口氣後璃月頭也不回的筆直離開,去往對面的手搖飲料店,就這樣消失在人海,徒留雨樂在店內辛酸。
三天後夕陽未下的校舍——
雨樂在放學後獨自留在教室坐了一陣子,直到教室的人走光,才默默關起窗戶和電燈,背起書包往約定的地點出發。
(打開門)「怎麼會…這……這跟說好的不一樣啊……你們是誰?璃月呢?」雨樂巍巍顫顫的向眼前衣衫不整的平頭男、金髮男和長相相似河馬的大塊頭問話。
「璃月?你是指我大哥的女人嗎。」金髮男口齒不清的嚼著魷魚絲。
「聽說老大有事找我們。怎麼是你這丫頭在這裡。」河馬男低沉的聲音把雨樂嚇得不輕。
而平頭男走到已經腿軟的雨樂面前,一語不發的將雨樂胸口口袋的涼菸盒子打開,捏起一根往口中送去,叼著菸的平頭盤坐在雨樂的身後。
掀起雨樂的百褶裙,瞥了一眼後,說:「你不是另一邊的人,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已經無法思考的雨樂,不知是氣急敗壞還是想要放手一搏,竟怒斥叫喊:「……我勸你是少管閒事啦!想穿什麼樣的底褲是我的自由!」仿佛在這一刻,雨樂有了自己的底線。
人與人之間是互相的,多數情況都會以最合理、公平、甚至包容的選擇去行動。大前提是雙方在同一個時空背景下是平等的。
事與願違,什麼都沒做還要被看底褲的雨樂內心滿滿的憤怒、害怕和擔憂。
此刻,雨樂心中是這麼想的「為什麼是我?」
相信任何假設都無法去論證雨樂被霸凌的事實。這一段未知的距離是人類無法被數據化的理由。
全部都被校舍頂樓門入口的璃月看在眼裡。「……你們做什麼!」璃月宏亮的聲音在空氣中傳遞過來雨樂這邊。
雨樂和璃月中間隔著眼眸中的淚。
「沒什麼,就是跟小丫頭玩了一會兒~」金髮男手插著口袋,摸著什麼似的。
璃月以矯健的步伐衝向河馬男,河馬男側邊的金髮男做好預備踢擊的動作,眼看璃月的拳頭就要往河馬男上飛過去。
可惜被河馬男格檔住,金髮男的一腿重重落在璃月的右肩旁。
(這一腳是玩真的)璃月意識到這點後也不馬虎的反擊。
重拳襲來,河馬男的右直拳讓璃月感受到一絲的恐懼。
不過這都是演戲,璃月索性一個靈敏的側身踱步,以最勉強的姿態閃過了重擊,吃了這拳估計要在醫院躺三天。
璃月喘著氣,並且大笑著,看著眼前的景象彷彿像是被操偶師把玩的木偶劇般。
太陽逐漸西沉,黯淡的天空下對峙著粗劣的催眠。
約三十分鐘前的校舍頂樓——
祈安:等等有個短髮的女同學,他叫雨樂。我的下一個目標是他。
金髮男:老大你跟璃月姊分手囉?
祈安:璃月……也幫我處理掉他,我不需要他了。
平頭男:悉聽尊便。
河馬男:可是璃月姊請我吃很多好吃的耶。
平頭男:住口,你在跟老大頂嘴嗎!
平頭男很識趣地請老大離開,「老大,接著就交給我們處理吧。我辦事你放心。」
祈安:期待你們的表現。(憋笑)
等老大走遠後——「怎麼辦,我不想對璃月姊下手。」河馬男打開魷魚絲包裝開始猛嗑。
「誰喜歡做這些事,只有心理變態跟邊緣人才會這麼搞吧。」金髮男撩起自己的髮絲。(伸手拿了河馬男的魷魚絲)
「不如這樣。我們來演戲。」智力擔當平頭男的鬼點子最多了,拿來放在考試上肯定嚇嚇叫。
「我不聰明,但我選擇善良,聽你的。」河馬男這麼說。
「有沒有什麼三全齊美的方法,讓我們能功成身退,達成老大的任務,不傷害璃月姊跟新目標。」金髮男嘴開開的邊吃邊說話。
「有方法,不過絕對不是最佳解。」平頭男向夥伴們說完計畫後,接著打電話給璃月。
祈安遠望著三個人,這三位考生都合格了。我刻意透露稽核的背景知識給璃月知道,這是一個豪賭。唯有雨樂合格,我才不會斷送渡口審判官的工作。
『唯有神性能夠超越人性嗎。』
回到現在——
太陽逐漸西沉,黯淡的天空下對峙著粗劣的催眠。
「大家不要再鬧了!我真的不懂,也不想懂自己哪裡對不起這個世界。我就是好好的活著,該吃飯時吃飯、該交作業時交作業,偶爾抽根菸、偷嚐禁果。真的那麼該死嗎!」
這不是璃月認識的雨樂,那看起來就是別的人。也或許這是雨樂第一次那麼真切的表達自己的想法。非一昧的迎合。
「好了結束!大家可以回家吃晚飯了。」祈安興致蓬勃的聲音,讓眾人頓時啞口無言。
「老大,您怎麼還沒回家。」平頭男畢恭畢敬的詢問。
「還是會擔心你們這群小可愛啊。」在祈安的眼神下,河馬男、平頭男、金髮男順從的迅速離開現場。
「河馬,走了啦。晚餐想吃什麼。」金髮男問。
「火鍋。」
三人你一言我一句的走下樓梯。
雨樂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看著祈安,而祈安也直視著雨樂。
其實祈安自己也騙不過自己,想要打不合格的心情。
「祈安。不,應該叫祢祈福線。我能說句實話嗎?」
璃月的顴骨挨了一下平頭男的拳頭,現在看起來有些腫脹。
「請說,因為我阻止你,你也會說吧。」
「我不認為祢這麼做是對的,太殘酷了。沒有任何人生來就是該被踐踏。即便祢才是我們之中受傷最深的受害者。」
「人類究竟是善是惡,是千年以來人界與神界都在探討的。」
「不對。不對。不對。人類既非善類;也非惡類。人類就是人類,不會因為先天的優勢更為尊貴;也不會因為先天的缺點更加低賤。」雨樂聚精會神的向祈福線與璃月這麼說。
「……我懂了。你們合格了,璃月、雨樂。」只見祈安拿出一張黃單子,手抖嚴重寫著什麼。
「祈安,你還好嗎?」雨樂上前關心。
「我不想再看到重蹈覆轍了。」眼眶泛淚、留著鼻水的祈福線將手指伸進口中,口哨一聲——編號013【童話世界】結束。
隔天一早——
「璃月早~安。我跟你說我銀行戶頭消失了四萬塊耶。你有頭緒嗎?」
「蛤!誰叫你要亂請客。」
「璃月姊早,今天放學要不要去唱KTV河馬有折價券。」金髮男撩起自己誘人的髮絲。
「走!但休想我會幫你介紹女生。對了!我最近有認識一個很酷的人,他是隔壁校的祈安。可以介紹他給你認識認識。搞不好會長智慧呢。噗~」
「雨樂要去嗎?」
「不了。我今天肯德基有打工。我什麼時候開始打工的啊?平頭你有頭緒嗎……」
「我看起來像是你的小弟嗎?我永遠只服我們大璃月姊。」
一群人在嘻笑打鬧中度過了愉快的下課時光。
致百年前的你:
我選擇放下,但我做不到原諒。
祈褔線的姊姊,干城就是被當初那個女人毀了。
我窮盡一切心力,只為復活和復仇。
其他人類的七情六慾我本不在乎。
看了太多人,好幾屆的雨樂。
我希望我的決定不會傷害到其他生物,請你原諒我吧。
百年後的祈褔線 上
漆黑渡口——
干城:你不見太久了吧。啊我的寶貝槌子呢?
祈福線:痾……我放在一個人類身上,借用個七十年,不。八十年好了。
干城:那東西很貴重耶,你這個笨東西,已經不是第一次留給人類了,更重要的是曝光你就完了。
祈福線:我相信他的人格,畢竟想要保留【童話世界】記憶的人類很稀少嘛,會時常頭疼。或許後天你的槌子就回來了。
祈福線:有句話這麼說嘛,有能力改變的人,必定能夠捨棄重要的事物。
干城:真是拿你沒辦法!下不為例喔。
〈夜之日〉 華語三 黃敬雅
十輪金烏是天帝的十個孩子,按照規定一日早晨只能有一輪金屋到人間職守。突然有一日他們不再遵守規範,共同在天空嬉鬧,也不在與月盤交換輪替,他們十二時辰霸佔著天空,戲耍數年,火熱的陽光照耀大地,熾熱地過了頭,穀物旱死,河水枯竭,民不聊生。
「好熱好熱啊……」
「好痛苦,好熱啊。」
「娘親我好熱呀……」
「救救我吧,誰都行救我們吧。」
世界再也沒有歡笑聲,只有掠奪、哭喊、求饒聲充斥於耳。
「咻———」的一聲,高掛於頭頂的金烏便少了一輪,人們還未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就又聽見幾發箭索劃過空氣的聲音,只是一瞬,那困擾人們數年的太陽便一一從空中墜落,只餘最後一輪金烏,顫顫的孤立在空中,彷彿是畏懼著同自己的手足死在那百發百中的弓箭手的箭下,連光芒都黯淡了幾分,那個男人,站在離太陽最近的山峰,手持弓箭,面向金烏,昂首而立,最後那太陽不一會兒就默默落下,黑夜終於來臨,世界終於涼快了。
困擾數十年的惡夢就那麼輕易地被結束,還沒緩過神,還沒釐清到底發生甚麼事情,一陣徐徐涼風吹過,正式宣告烈陽統治的世界結束了。殘喘存活的人們除了劫後餘生的後怕隨之而來的並非是喜悅而是憤怒,「如果甚麼那麼輕易可以解決災禍為甚麼不早一點將那可惡的烈日一個個射落?」、「為甚麼不早一點來救我們?非得要等著全族慘死於那烈日才過癮嗎?」、「我爹娘都死了,要是早一點來,他們就不必死了,有這樣的能力,為何到現在才出現?把我們當猴耍嗎?」說來也是荒謬,面對拯救他們於水深火熱的英雄心底非但沒有感謝反而全是憤恨,興許是這場浩劫讓人類失去的太多,計較著失去,不再看還擁有什麼,他們只是想要一位承擔他們心中悲愴的代罪羔羊。
一時半會的農民的稼莊也無法再次播種栽種,民間的饑荒需要時間來平息,人們對「英雄」的抱怨聲音越來越大,好似所有的過錯都是因為他。「英雄」后羿坐在雲椅上,俊逸的臉滿是疑惑,他不解為何拯救卻被怨恨,為何人們的臉上依舊不見笑容,為何看他的表情總是陰惻,「我難道真的錯了嗎?」他低語,在日復一日的自我懷疑和民眾的征討聲,后羿最終崩潰了。
后羿的崩潰,他的妻子嫦娥看在心裡,她也不是沒有勸說過,奈何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一切並非他的錯,是人們太癡愚,不曾去想后羿站在離十輪金烏最近的距離接受曝曬,手拿的弓箭也並非尋常弓箭,尋常的弓箭怎能射殺天地之子,那弓和箭重達好幾百斤,是后羿一肉體凡胎肩負那些重量,一步一步登至山巔,射殺太陽,除了嫦娥又有誰會明白在射殺太陽後后羿曾因直視強烈太陽光而短暫失明數日,全身大面積灼燒傷,肌肉斷裂數處,看著情緒崩潰的丈夫,聽著外頭仍持續咒罵丈夫的人民,嫦娥心理的黑霧愈來愈大,她想著:「人們只關心自己,貪婪、愚眛,癡鈍這三樣到是一樣也沒少佔,這樣的世間,這樣的人民怎麼配讓我的丈夫拯救,他本該站在萬人之端,接受萬人的景仰膜拜,而不是像現在千夫所指,懷疑自身的存在價值,那麼好的一個人,我的愛人,怎麼就成了這副德行。」嫦娥是越想越氣,越來越不諒解,看著后羿的背影她悄然轉身離去。
她翻過高山,越過河流,跋行千里,在金烏墜落之谷找到那傳說中的秘境,還未進入,秘境有一仙人聲從深處傳來:「老夫已經沒有長生不老的仙丹了,嫦娥姑娘請回吧。」,嫦娥不經訝異,我還未步入山谷中他怎能知曉我姓甚名誰,還未訝異完就感到一陣強大的推力讓她離開這裡,嫦娥心知過了這個村,沒這個店,當即穩住步伐,朝著山洞大喊:「仙人!大師!小女並非來求取仙丹而是望仙人能讓那唾罵我丈夫的世人能受到懲罰!」推力嘎然而止,「進來吧!」跟仙尊徹談一番,把心底對世間癡民的怨恨傾訴而出,仙尊聽罷,拿了一包粉末給她,說道:「拿去罷,這世間三毒,貪婪、愚眛,癡鈍是該好好整頓一番了,你在午夜時分在高處灑下這包粉末,它能化成大雨,洗滌人心的黑暗,那些你希望的那些口出惡言知人將會捨棄人身變成毫無神智的牲畜,但切記,使用這包粉末後你也會因一介凡人使用仙術,改變多數人的命運受到天道責罰,無法在待在人間亦無法在陪伴你夫君身側,姑娘三思。」嫦娥默默拿起那包粉末,在山洞入口處三拜九叩感謝仙尊後毅然決然地原路走回。
市集裡人聲鼎沸,她漫步在喧嘩人群中,聽著那熟悉咒罵的言論,到處都是、哪裡都是,甚至將惡毒的言語擴展至后羿的周遭親密的人,嫦娥拉緊衣兜加快腳步,穿過了大街,突然她聽到了不同的聲音,不再是難聽的言論,不再是要求她愛人與金烏一起死去的話語,有人喝斥著那些說著胡亂說話的人,嫦娥眸中燃起一絲光亮,倏地有人抓起她手腕,她一抬頭,那惡痞抬起嫦娥的下頷,用低俗的眼神來回掃視著,只聽那人油膩的說道:「呦!這不是那被罵一罵就崩潰的英雄妻子嗎?長的挺水靈阿,要不跟爺走,反正妳老公現在也是一廢人了,哈哈哈。」還不等嫦娥發作,猛地一個孩子衝出,強大的衝力將那惡痞撞倒在地,隨後又有一群人趕到對那惡痞說:「欺負一弱女子,你算甚麼男人,趕緊回家找你娘吧!」惡痞見人多勢眾惡啐一口氣灰溜溜的跑走了,為首的男人回頭對嫦娥說:「嫦娥姑娘沒事吧,實在對不住,這城裡並非都是那種為非作歹之人,實在是對不住讓您有這種經驗,您為英雄后羿之妻不該如次被人輕薄。」嫦娥怔愣,不可思議的回答:「你…你認為后羿是英雄嗎?」「嗯?后羿大人是拯救這世間的人,理應是英雄。先離開此地去茶館休息一會吧,此地不宜久留。」剛剛的爭鬥引來不少群眾圍觀,又聽到惡痞和男人指認女人為嫦娥,不禁有閒言碎語傳出,這也是男人想盡快帶嫦娥離開此地的原因。
看出嫦娥有話想對自己說,男人遣散身邊的人,帶著嫦娥走到茶館向小二要了一間包廂,路上嫦娥三不五時看著男人的臉,認出他就是在市集為后羿講話的那名男子,到了包間,等男子剛倒好茶,嫦娥迫不及待再次重複那句話:「你認為后羿是英雄嗎?」男子喝了一口茶緩緩回答道:「是的,后裔大人解救人們,如他不是英雄誰才是英雄?我知道這些年來總有一些愚蠢之人口出妄語,但沒有后裔大人恐怕時今日我們都還處於太陽的曝曬下痛苦著,但娘娘,這大陸並非所有人都怨恨著后裔大人,惡意雖巨大,可善意始終存在,請后裔大人和娘娘好好的,莫理他人的謗語。」語畢,男人喝完茶盞最後一點茶水,微微欠身:「人某就先告辭,請娘娘多做休息。」男人離開後,嫦娥呆坐在位置上沉思了好久,直至夕陽餘暉灑進包廂她才起身回府。
回到府中,看著在床上的后羿,她走過去,輕輕地抱著他,環住他,呈現一種保護的姿態,「我要你好好的,我要你做英雄。我會替你解決那些貶低你之人,我要你好好的」低下頭,穩上后羿的唇,一觸即離「我不知道還有沒有來世,但我來世還要做你的妻,我愛你,愛你曝曬過後的疤,愛你獨自扛起所有傷,愛你對峙過絕望卻不肯淚一場。」夜又深了,嫦娥爬到樓的最高處,「今夜是滿月阿。」她揚手一撒,將粉末撒向天空,「我願那些為惡之人離去,離開這世界,餘心之所善的人。」隨著粉末飄落,雨開始落,月落越大,寂靜的夜,嫦娥身體越來越輕,她開始向上飄,她知道她要離開了,她低頭回首再次看向后羿所在的房間,眼淚滑落,一滴一滴話為月光石落在后羿旁的茶几上,離地上越來越遠,嫦娥望向地面,後有不少兔子從民房竄出也緩緩向上飄,「兔子?噗哧,那麼討厭的人,最終也會變得那麼可愛啊…別再危害人間了,跟著我一起走吧。」她摸摸其中一隻兔子的頭,飄向天際,直至月亮。
嫦娥到達月宮後,后羿像是感應到甚麼,猛地清醒,看向旁邊的月光石,月光石化做白光,傳入后羿腦海,后羿明白了所有,他知道他的妻不在了,他哭了,緊緊握著月光石第一次崩潰的放聲大哭。「他要我好好的,那我便好好好的。」,那些大勢反對的聲音已不存在,留下的人無一不贊同后羿稱主,在后羿的管理下,大地變得越來越好,愈發昌盛繁榮,誰看了不說一聲好君主。時光荏然,后羿也到了杖朝之年,由於並沒有後代,早在耆使之年就從民間選賢一位有德有才的君子作為繼承人,細看會發現,他就是當初解救嫦娥的那位男人,繼承人已定,往後時間最常去的地方是是高高的樓台,又一天得夜晚來臨,后羿看著高掛頭頂的月亮,是一輪明亮的滿月,后羿喃喃低語:「你走後是人常說我就是太陽,但你也是我的太陽阿,是沒有被光照耀到的我的英雄,你是我的英雄,我拯救了世人,唯獨沒有拯救你,我愛你。」吹熄蠟燭,后羿他閉上了雙眼去了。
射殺神之子的罪孽卻沒有消失,在靈魂飄向天際後。后羿他見到那最後一輪金烏,那巨大的。熾熱的,卻又膽小的最後一輪金烏,祂開口明啼,看向這殺了他所有同胞手足的男人,一口就將后羿的靈魂吞入腹內,永世接受滾燙的焰火煉獄,償還他犯下的罪孽,月光石化做月光盈照在身上,保護他,死後也要保護他,但也僅限於保護,無法脫離,射殺神之九子的罪孽太大。嫦娥孤身在月亮上贖罪,后羿在金烏內贖罪,后羿與嫦娥的距離那麼近又那麼遠,月亮與太陽,遙相呼應,遙遙相望,相見卻不得相聚。
人時常因不可抗力因素,做了傷害人的事情,抑或被人誤會,不知從何解釋起,但請不要灰心,保持初衷,守護想要守護之人事物,你也會是他人的英雄。
〈油紙傘〉 英美一 陳彥筑
林老先生的喪禮辦在他家大埕。
林老先生本名林項榮,因其博學多聞、樂善好施的個性,在景鴻鎮裡有不容小覷的地位,居民都十分愛戴、敬重他,敬稱他為項榮伯。
在景鴻鎮,林家可以說是人人稱羨的家庭,且連續幾年被評選為模範家庭,正廳裡一整排木色的匾額,正中間那副最大,狂草的黑字在木色的板上彷彿隨時都要跳起舞來,上頭題著幾個字--實至名歸。匾額的下方,擺著一把看起來經過數十載歲月洗禮痕跡,古色古香的紙傘,據說那是林家的傳家寶,是家族的精神象徵。
1.
情況不應該變成這樣的。
諾若被撿回來的時候只是4、5歲的孩子,據說當時被放在富有的林家牆邊,林老先生可憐她便撿回去扶養,身為林家的婢女,諾若可以說是理所當然地從旁見證了林家由盛到衰的全部歲月。
收留他的林家位在一座隱密山裡的村莊,該地因為地形阻隔沒有城市開發的軌跡,反而保留了最後的淨土,連樓房都建的低平。
這家人世世代代都是在做油紙傘的,他們家的油紙傘做工細膩,傘骨堅固且傘面平整,料子好、價格又實惠,因此在當地小有名氣。
從阿勉姨五畝稻田那條道拐進去就會看見林家那幢三合院,諾若第一次到這個家時,就像劉姥姥進大觀園般被震懾的不輕。
林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彬彬有禮,兄友弟恭、長幼有序,和之後有天壤之別的差距,諾若是來報到的婢女,慢到很久以後物是人非、人去樓空,她仍沒有離開。
不過那些都是後話了。
正廳的左手邊是大伯家,右手邊則是二伯和三嬸家,最側邊一間茅草搭建的簡陋屋子則是家裡幾個傭人的居所。
三合院中間的大埕曬著幾支塗完桐油還未乾的油傘和磚頭壓住的幾匡醃菜脯,下午陽光沒這麼烈的時候幾個孩子會聚在這兒一塊玩尪仔標。
在這兒雖然工作十分辛苦,領的工資也少得可憐,但生活卻十分穩定,至少可以圖個溫飽,而且諾若特別喜歡這個家裡的小孩子,因為他們總是和善待她,且單純得沒有機心,就算她只是一個被撿回來打雜的婢女。
2.
這個家庭的經濟環境非常富裕,這點從家裡人的衣著就能略知一二。連一條看門的狗身上的衣服都比他們家上上下下的婢女長工們的衣衫加起來要貴,吃的食物更是不同凡響,如此懸殊的待遇,也難怪一個跟她差不多時候被賣過來的長工阿福常常一邊做事一邊感嘆。
「自己過得日子不像人就算了,甚至還不如一隻狗子」說是這樣說,卻也怨不得誰,頂多只能怪自己落土時八字不好,沒能投胎到好人家。
手工的油傘製作相當耗時,從挑選木頭製作傘架、傘骨開始,到穿棉線定型、貼上經過特殊處理的棉紙做傘面,最後塗上桐油,才可以完成一把油紙傘,因此為了確保品質,一天最多只能製作兩把。
而油紙傘在客家文化的寓意主要有兩個,一是家中男丁成年後或女子出嫁時的嫁妝,因為「傘」字由五個人組成,象徵替夫家添丁。除此之外,因為傘面是圓形,因此油紙傘也有圓滿、團圓的美好寓意。
閒暇時候,諾若總會偷偷躲在門扉後面偷覷林老先生削傘骨、穿棉線,然後自個兒在腦中構思油傘的架構---從號竹、做骨架、上傘面、刷桐油到完成一把油紙傘,一切都十分神奇,諾若在一旁看久了也就大概熟悉製作油傘的流程了。
林老先生的動作有如行雲流水般一氣呵成,一把紙傘在他手中儼然成為一件上好的藝術品,理所當然的成了該變成的樣子。
或許是因為可憐自己無依無靠,諾若有意無意的感覺林老先生對她多上了一點心。有時候諾若常在想,如果她是這家的孩子,或許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拉條凳子坐在林老先生旁邊學習,而不是像個見不得光的賊般躲在牆邊偷覷。
林老先生曾說過削傘骨是門學問,挑選一節上好的孟宗竹,洗淨之後削成同樣長度,若是其中一節太長或太短,整把紙傘就撐不起來。穿棉線則是為了把全家人都繫緊在一起,作油傘就像維繫一個家庭一樣,其中一步沒做到位了、一節傘骨不到位了,做出來的紙傘就不堪使用。
3.
不過後來的大家庭還是變得分崩離析了,從一把完整的「傘」,變成四堆人,油紙傘變成了有子散。
項脊軒志裡有一段話能夠很貼切的形容眼下的情形:「庭中始為籬,已為牆,凡在變矣。」
或許分家的芽早已經在某些人心中藏著掖著不短的時袸了,只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在某日飯桌上才爆發出來。
其實也不是太嚴重的一件事,林家人眾所周知二嬸婆是出了名的愛管閒事,街坊鄰居小至誰家貓叫春、大至誰家死人,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她都喜歡搭進去攪和,壞就壞在她的廣播器性格,活脫脫像上輩子是個啞巴這輩子非補回來似的,四處放送別人家的八卦。
本來大家對她這個行為就已經感到不齒,孰料這次她竟把老伯最疼愛閨女的八卦事也拿出去同大家放送,兩房關係本就不親,又讓他這麼一搞,便燃起了分家的念頭。
那時候項榮伯的身體狀況已經大不如從前,眾子孫也在猜測恐怕其大去之期不遠矣。餐桌上所有人各懷鬼胎,無不是盼著老者儘快歸西,得以早日分配家產。
民國49年左右開始,台灣從外國進口了很多洋貨,便宜耐用的洋傘大量輸入,油紙傘銷量大不如前,販賣油傘起家的林家首當其衝受到衝擊,經濟狀況雪上加霜,林家昔日繁景如過眼雲煙般消逝,又彷彿冥冥中早已經註定好了。
誅父異爨,分崩離析,傭人們也紛紛求去。就連老者彌留在床榻之際,也乏人問津,唯一在身邊侍奉的只剩下當初撿回來扶養的死忠婢女。
諾若記起當初那段日子過得十分艱困,餐餐甚至只能吃白粥配老菜脯度日,本該是吃後會回甘的菜脯 ,不知是製作時哪個步驟錯了,又或是鹽擱多了,一入喉沒有甘甜,只餘懾人的鹹。
4.
聽鄰里的人傳聞,諾若的父母兩人感情至深,是一對人人稱羨的恩愛夫妻,結婚多年卻苦無子嗣,好不容易懷上了諾若,快臨盆的時候,父親卻因外遣打仗戰死沙場,諾若便成了人人口中的遺腹子,母親聽信巫師的話,認為諾若是給他們家帶來厄運的掃把星,在她四歲時毫不留情地將她丟棄。
後來因為喪夫傷心欲絕,母親夜夜以淚洗面,便發瘋了。從一個人人愛慕的大家閨秀變成避之唯恐不及的瘋子,街坊鄰居認為是諾若剋死了自己的父親又害瘋了自己的母親,所以看到諾若就像看到過街老鼠一般,視她為毒物,恨不得一人一口唾沫淹死她。
後來林老先生救她於水深火熱之中,並把她帶回家裡給她溫飽的生活。諾若為了感謝這份恩情,數年後林家家道中落,林老先生重病時都沒有離開,盡心盡力的照顧病入膏肓的林老先生。
某天,諾若出市採買,回來時發現病榻上的林老先生已經撒手人寰,爬滿皺紋的臉上甚麼話都沒留下,卻好像什麼都說了。
林老先生死後,諾若花了一番心力好不容易聯繫到了老先生的大兒子,一群人浩浩蕩蕩的回來了。
三合院自沉寂一段時日後,屋裡久違的又升起了些人氣。
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熱鬧了,女人在廚房裡張羅著守喪隊伍的晚飯,男人們在正廳門口支起的臨時帳篷內一邊喝著米酒閒聊,一邊折著紙蓮花和元寶。
希望這些東西能引領亡者在另一個世界過上不錯的日子---或許這麼想可以減輕一些罪惡感吧。
一個更年幼的孩子則坐在一旁的長凳上, 他的母親一口口把攪得細碎的米粥餵進他嘴裡,一邊在他耳畔細細叮囑---明天阿祖出山的時候記得要哭的大聲一點,越大聲回去以後媽媽乎你買七逃米阿。
左右鄰居聽聞噩耗也紛紛探出頭來假意問候。「哎呦老人家能活到這個歲數不容易啦,你們節哀順變啊! 」
破敗、衰微。
現在的林家哪裡還有當年繁盛的樣子。
天剛擦黑,外頭下起了雨,大家紛紛奔進屋內避雨,登時有人驚呼了一聲,原來是頂上的瓦破了一隅,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屋子的人罵罵咧咧地抱怨著,有人拿布來擦,有人拿桶接,寂靜的大堂頓時人聲鼎沸。
整整兩天的鬧騰,充斥著或真心或假意的哭泣,走完了法師既定的流程,林家終於轟轟烈烈的辦完了林老先生的喪事,一家人各奔東西,三合院又回復一片死寂。
這棟三合院很快就要易主了,搞不好幾年之後,也沒有人會記得這裡曾經有過以油傘紅極一時的林家了吧!
諾若在心裡默默致意,仔仔細細地把這棟匯聚了悲歡離合,數十年生活痕跡的三合院環顧了一周,指腹輕輕摩挲過正廳那把破了一角的傳家油傘,諾若心中萬千感慨。
5.
辦完喪事的隔天,諾若心血來潮的開始整理林老先生留下來的遺物,她很快的發現了一個上鎖的抽屜,並找到了用膠帶黏在書桌上頂的鑰匙。
諾若在抽屜深處發現了兩個信封,第一個裡頭有一封邊緣已經一圈泛黃的手紙和一張合照,照片上是穿著軍服搭肩而坐的兩個男孩,臉上不約而同都掛著稚嫩的笑臉。
她打開泛黃的紙張,裡頭落款的是一個姓王的先生。透過信中內容,諾若得知林老先生和這位王先生是拜把兄弟 ,自己原是這對王姓夫妻的孩子,但由於一些苦衷,他們不能繼續扶養諾若,只得把諾若託付給林老先生代為照顧。
發現了自己身世的真相,諾若捻著信紙的手不住的顫抖,眼淚骨碌碌像串珠般滑落。「原來我不是剋死父母的掃把星,我沒有被他們拋棄」回憶起林老先生有意的照顧,諾若先前的疑惑全都串連起來。
另一個信封裡面則有一張署名要給諾若的字條、一筆為數不小的錢,和一張明顯較新的紙條,上頭畫著簡略的路線,旁邊則以潦草的字跡寫下了一個「墓」,諾若凝視著字條,心中暗自思忖著親生父母所葬之處。
諾若拾起字條,裡頭寫著林老先生的感謝和家族分崩離析的心情,以及希望諾若能代替他繼續傳承紙傘的遺志。
離開景鴻鎮之前,諾若買了一些銀紙到了紙上的地點,果然和她猜想的一樣--那是一座合葬墓,諾若擺上水果、燒了些銀紙,點了三柱清香跪在墓前,她要感謝賜予她生命的父母。
祭拜完父母,諾若帶著林老先生的遺願離開這個充滿回憶的傷心地遠走高飛,最後在離景鴻鎮幾里外的一個小鎮落腳。
安頓好自己後,諾若拜師精學了各種關於油紙傘的流程,再加上以前在林家看老先生做紙傘的眉角,從這裡開始的新生活日子雖然忙碌,卻十分踏實。
諾若一邊拜師研讀紙傘一邊四處兼差,過了幾年終於存夠了錢,終於頂下了一間出售的屋子,開起了屬於自己的紙傘店,也完成了林老先生的遺願。
唯一不同的是,除了製作和販賣紙傘,諾若也替人修補破損的紙傘。
諾若的店面是一個十坪的單間,不大,卻承載著比台灣海峽更重的情誼,值得她用餘生來還,一把紙傘在手,是技藝,是傳承,是思念。
未來會怎麼樣還無法預料,不過至少現在的諾若不再懦弱,勇敢走出了自己的人生道路。
她抬頭看著魚肚白的天空,相信父母和林老先生一定也化成了點點繁星;即使白天看不到星星,但他們在天上也還是會為她感到驕傲的吧。